他惊诧的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状,遂又接过圣旨缓缓读来,半晌他张了张嘴:“你……”
左齐神色微怒的瞪着他,道:“这次你休想再偷偷将我留下。”
他立时红着眼道:“谁要你跟来的,你不好好的待在洛河城,跟着我去朔国作甚?简直是愚蠢至极,愚蠢至极……”道罢,便抬起袖子去擦脸,这已经是他今日第二次哭了。
左齐伸出手去,将他拉得近些,见他扭过头去不看自己,不禁轻叹一气,柔着声道:“别哭了。”
锦儿在一旁掩嘴偷笑,不曾想离了皇宫离了洛河城还能见到这番场景。只不过……今日的皇子澈不同往日那么好哄,执拗的不睬他人,也不肯停下来,愣是又将眼睛给哭肿了。
锦儿道:“我看你俩都不怎么聪明,都巴巴的将自个儿往朔国送,阿齐你不要命的跟过来,知道的人说你重情重义,不知道的还要以为你千里追夫哩!”
话音刚落,左齐双颊立时泛起一阵红晕,好在天色已暗没被人看了去,他正色道:“莫胡言乱语,你若无事可干,就过来为我看看膝盖,在父亲房前跪了两夜,我觉着这腿都快不是自个儿的了。”说罢,便去撩自己的裤子。
皇子澈止住抽泣看了过去,只见他膝盖已呈深紫色,连着整条腿都肿得老高,他只轻轻碰了碰那里,左齐便疼得倒抽凉气,带着这触目惊心的伤,他又是怎么骑马赶来的?
“什么事就只知道跪,你难道就不会以死相胁?要么自挂东南枝,要么架刀于颈前,我就不信舅舅能眼睁睁看着你自尽,你这不是愚蠢又是什么?” 何止是心疼,若早知他会这么执拗,最初就不该让父皇生生将他留下。明明是想护他周全的,却害他受这份罪。
左齐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原来……你脖子上的伤就是这么来的。”
因一时情急而说漏嘴的皇子澈,此刻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穆子段不知何时来到马车前,许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便道:“殿下,前方不远处便是驿战,此时已快入夜,冒着夜色行进总归不好,在下觉得可否先将人马安顿好?”
皇子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那照你的意思办吧!”
使者欲转身集结众人继续赶路,皇子澈却将他留住,将手搭在左齐肩上,同他道:“他并非是来送行的,父皇已命他与我一同前往,有圣书为凭,穆大人可要过目?”
穆子段望了一眼左齐,这人虽不在预期的随行队列当中,可皇子澈若执意要多带一人,就是没那道圣旨,他区区一个使者又能多说什么。他摆摆手,并未接过去:“既是陛下安排的,理应一同前往,我这便去将人集结好,稍刻就能动身了。”
皇子澈道:“你去吧。”
队伍不多会儿便又开始朝前进发,锦儿掀起车帘朝一旁驾马的护卫统领道:“呆子,去后面那辆装随行包裹的马车里为我找样东西来。”
“什么东西?”那人道。
“就一翠色的玉瓶,里面装着活血化瘀膏,放在最小的那个檀木盒子里。”
“我这就去。”话音刚落,那人便一勒缰绳,立时打马而返。
这人叫刘骋,之前是太子殿的侍卫长,因此次随同去朔国才临时被封的护卫统领。他比锦儿年长一岁,被她叫做呆子已有七年之久。说起他为何会被锦儿唤作呆子,还要从皇子澈八岁那年说起。
皇子澈因爱兔惨死而大哭不止,左季昀出了将人活埋的主意,那日铲土的两人之中就有这刘骋,而锦儿也是因为这事儿才牢牢记住此人。当时在场的都知这是国主与上大夫在做戏,也就只有这呆子当了真,险些真要将锦儿给活埋了。锦儿被救下后,头都来不及梳便去质问他,说自个儿平日与他无冤无仇,怎能下如此歹手。
刘骋这人心x_ing憨厚,上面吩咐什么他都照办,当差以来一直都是兢兢业业,可他脑瓜子也愚笨,从来就不知看脸色行事,这样的一个人,哪里又看得出来当日上演的是这样一出,只管闷头办差又怎知怜香惜玉。
刘骋嘴也笨,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却还不知自己错在哪儿,直将锦儿气得原地跳脚。这样一块敲不动戳不穿的木头,不是呆子又是什么?
此时驾马而去的身影矫健灵活风姿潇洒,一点不似平日的呆板木讷。锦儿的视线追出去老远,不由得望出了神。
皇子澈见她这般神情,便打趣道:“都说少女才怀春,锦儿你这都多大了,怎么还痴痴盯着男人看。要是喜欢就去告诉人家,何必时刻逮着机会就去欺负,你再这么下去就是再老实的人也会被吓跑的。”
锦儿将头扭过来,杏眼一瞪:“你哪只眼见我中意他了,就这么块呆木头,眼瞎才会看上他。”
左齐c-h-a话道:“阿澈,可还记得你之前养过的那只红嘴雁?”
“自然记得。”
“它死的时候浑身都是软的,只有那张嘴还是硬的,我倒觉得这还挺像某个人的。”道罢便拿眼去瞟锦儿。
皇子澈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这话中的意思,立时笑着道:“像得很,像得很……”
“好啊你个阿齐,竟敢捉弄你姐姐,看我今天非要挠得你向我求饶不可。”说完便lū 起袖管,娇笑着去挠他痒。
马车里的三人立时笑作一团,左齐躲避着一直往皇子澈身上靠,实在笑得没了气力,索x_ing钻进了那人的怀里。皇子澈将他护在身后,又伸手去挡锦儿,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这时刘聘已将药取回,他敲了敲车壁,同里的人道:“药拿来了。”锦儿立时将手收回,理了理发髻,这才去掀车帘。
马车摇摇晃晃的也不好上药,锦儿让左齐将膝盖搁在皇子澈的大腿上,并让他好生固定住,免得一会将他弄疼了。左齐这时还在犹豫之中,只见皇子澈一把将他的小腿揽到自己身上,并让他别乱动。
待药上好,队伍也已行至驿站,早几日便接到公文的驿站长,见到纷沓而至的人马便急急忙的提袍前来迎接。皇子澈从容的下了马车,神情与方才判若两人,锦儿见他一本正经,不觉有些想笑。
驿站长跪地而拜,道:“小臣恭迎太子殿下。”
皇子澈道:“无需多礼,请起。”
驿站长起身,侧身而立:“今日殿下车马劳顿,想必已经乏了,小臣已命人备好热水,殿下稍刻便能沐浴宽衣。”
“有劳了。”
驿站长手里比划着‘请’的姿势,这才躬着腰在前头带路。
这儿自然是比不得皇宫,小小的驿站容不下那么多人,随行队伍中除去几个稍有身份的,其余都要十几号人挤一个房间。房间内自然是没有床的,只有用几块木板拼成的大通铺,众人头朝外脚朝里睡着,少不了要有几个打鼾磨牙的。
皇子澈住的自然是站内最好的房间,自个儿沐浴完毕又命人换上干净的水,左齐就在他的房间里洗漱沐浴,身上奔袭了一日而沾上的尘土,直将水搅得浑浊不清。锦儿在一旁侍候着,为他拿上干净的衣物,待他洗好起身时才退了下去。
白天出了一整日太阳,夜里倒也不觉得凉,两人散着半s-hi的头发坐在窗台前,正迎风赏着月。皇子澈单手托腮,几楼青丝半遮着眉眼,他神情茫然的望着窗外陌生的景致,恍如在梦中。
“在想什么?”左齐问。
他将眼神收了回来,斜靠在椅背上,慵懒的唤道:“阿齐……”
“……”
“幸好……你来了。”
左齐挑了挑眉,勾起唇角:“幸好……我跟来了。”两人相视一笑,而后又齐齐将脸扭向窗外。星朗月明夜,明日想必又会是个晴天吧!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护送质子的队伍一行便是好几千里,也不知穆子段是怎么想的,一路高举朔国旗帐,招摇过市,似半点不怕有人会前来行刺。各国国主也好,各城城主也好,见此旗幡皆以礼而侍,无需多言,即刻便将城门开了放人入城。
沿途经过几个边缘小国,队伍不论行至何处,只需拿出渠国国主亲写的公文,众国主均以上宾款待,就怕稍有怠慢便会招致渠朔两国的发难。甚至有些想借机拉拢的,不仅献上价值不菲金银玉器,还欲献上自己的女儿……怎料皇子澈一概拒收,逼得他不敢再住下去,只得急急上路。
穆子段去时花了一个半月,来时也花了一个半月。这一来一回,已是春去夏至,在渠国本是盛夏之季,早该换上轻薄的夏衣,可皇子澈他们身上的衣服却越穿越厚,终于到了朔国,只见冰天雪地,四处一片素白,鹅毛般的大雪还仍旧在下。
远到而来的渠国人少有见过如此景象的,即是见过雪,也未必见过下得有这般壮阔的。穆子段在此之前便已说过,朔国与渠国天隔一方,一个在南面一个在北面气候自然不同。在朔国一年内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冬天,而余下的时间也未必见得有多暖和,在这儿,是不分四季的。
队伍终于抵达了朔国都城——渭陵,驻足在原地,望着这座高有三丈的都城座立在皑皑白雪之中,显得蔚为壮观,而这城楼竟比洛河城的城墙还要高上一些。众人自思,这两国鼎立早已是不争的事实,怪不得那般强盛的渠国国主会畏惧他们,竟生生将自己最疼爱的长子做为质子送入他国,如此看来,倒是渠国受制于朔国了。
裹着厚厚的裘衣总显得有些累赘,皇子澈静坐在马车之中,神情有些茫然。他看着城楼上方的‘渭陵’两字,心中百感交集,城里面是什么模样,今后会是什么样,而他又将在这里停留多久,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他的故乡距此地相隔几千里,已是天各一方,两月前初离洛河城之时,总觉得足下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在拉扯自己,越行得远这牵扯感也随之加重,而此时他的双足已像是被灌了铅般。
他想不到的又何止这些,在这座光看着就让人觉得颤栗的冰冷城池里,在这座高有三丈的城墙之中,皇子澈度过了人生中最为绝望的四年。在这四年之中,充斥着寒冷与饥饿,屈辱与疼痛,他眼睁睁看着那些从小陪伴在身旁的人一个个离自己而去,却又无力阻止。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受尽折磨,自己却连一滴泪都不能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