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眼祈祷,惟愿再睁眼时左齐的魂魄已在跟前。
半晌过去,耳旁风声渐息,等他睁开眼时红光已散得差不多,而沙地上由龙血画下的阵型已不见踪迹。他环顾身旁,只见四下漆黑一片,仅有映在湖面的一轮残月还在随波荡漾。
“阿齐,阿齐,阿齐……”一连唤了好几声,却无人应答。
方才损耗过大,这时又因期盼落空,他只觉胸前一阵巨痛,摇晃几步就跌倒在地。
这天夜里,他先是在荒漠中施了召灵法祭,又沿着渭陵至洛河城一路而下,每隔一千里便施一次法,待他到洛河城时已施法五次,然这最后一次仍旧无果。气血用尽,他终于也绝望的倒了下来,合眼之际又见一雪发朱颜的男子向他走来,一如往日波澜不惊的碧目,这时却显现出几分错愕。
凡人只知仙家无梦,却不知无梦只因无所欲求。炑琰睡了整整十日,这十日间他似又回到了人间,二十载过往,或悲或喜,或慎或怒,无一不显现在梦中,以至于当他醒来时分不清究竟眼前的是梦,还是他已梦醒。
又是星月宫,玲珑见他醒来便忙道:“殿下可算是醒了,若不是雪夙元帅,殿下现下还不知如何呢!”
炑琰因想起寻人无果,不免一时呆怔了起来,听闻玲珑喊雪夙元帅,心下诧异:“什么雪夙元帅,你说的雪夙可是青矍之子雪夙?”
玲珑道:“自然是他,殿下你睡了整整十日自然不知天庭最近发生的事。”
“天庭最近发生什么了?”
玲珑如实道:“就七日前,玉帝分别封了妖王之子雪夙、斗战胜佛之徒魔澈为左右元帅,另外又封了几个神君,据说是在凡间立了些战功的,具体是哪些人我也记不得了,只知是南北一战时死去的将领,殿下大概是认得的。”
炑琰冷声一笑:“如此看来,有些人倒也不算枉死,只是不知这雪夙与魔澈有何功绩,竟能与战功赫赫的二郎神并肩,左右大元帅?真是笑死人了……”
玲珑见他平素与雪夙最是要好,如今听闻他封了元帅非但不为他高兴,竟还这般说他,想必不是睡糊涂了就是疯了。
“若是以杀人论功绩,这魔澈怕是要将二郎神给比下去,只是为何雪夙也封了元帅,莫非是我在凡间这二十年,天庭发生了什么?”
玲珑道:“确是立了战功,据说殿下回天庭之前,妖王青矍曾领着他去极寒之地驱逐过欲进犯天界的魔物,因此妖王还受了重伤,险些就救不回来了。”
“那雪夙呢,他可曾受伤?”
“这倒未听说,想必是没有的。”
炑琰点点头,又问:“你说是雪夙将我带回来的,他可曾说过些什么?”
玲珑听问,想起雪夙走时留下的一丸丹砂,猛的一拍额头,转身将床头案台上的一个盒子拿了过来:“殿下不提我倒忘了,左元帅走时留了粒丹药,说是殿下元神消耗过重,为此特意留下的。”
炑琰神情复杂的接过丹药,久不言语。
这日恰逢玉帝于天河旁设宴,因是庆功宴自然不比丹元大会热闹,只请了天界一些位重且身份尊贵的仙家,再有就是新封的左右元帅与十几位神君。作为天界的三皇子他自然也是该去的,玲珑进来劝了好几次,自醒后同他说了几句话就再未发过声,先是拿支簪子一动不动的看了许久,之后就躺在榻上装睡,任玲珑将嘴皮磨破他也是置若罔闻。
直到听见天河旁的钟声响起,知是宴毕了,他这才起身下了榻,将那粒丸药揣入袖中便离了星月宫。
离席的仙家三三两两而返,见了炑琰自然都要走上前来询问几声,何故不去赴宴?这些时日又去了哪里?来回不过就那几个问题。想来也没什么急事,便只得一一作答,岱书、鸾磬、白狼、二郎神等等,因平日与他们交往颇深便多说了几句,但提到人界的南北之战,众人皆是讳莫如深,只心照不宣的当此事不曾发生过。
太上老君也同他说了几句,直至雪夙与魔澈来了,他见炑琰脸色一变心知一会儿免不了要发生些什么,便随意找了个借口溜了。
两人迎上前来,只听魔澈问道:“炑琰,听雪夙说你前几日不知因什么事受了伤,这会儿可好些了?”
炑琰并不接言,只冷冷看着他。
眼前这人依旧举止儒雅,一表非凡,如何能是那个浑身散发着绿光的怪物?他用这副面具欺瞒了自己数十年,而他以为的挚交雪夙此刻竟与他站在一处,身着一样的战袍,侃侃而谈走来,心下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炑琰掏出袖中的盒子递于雪夙:“左元帅救命之恩,待日后有机会我自会答谢,只是这丹药实在贵重,你既做了元帅今后不免要上战场,还是将这丹药收回去,以便不时之需。”
雪夙不接:“元神可恢复了?”
“劳左元帅挂心了,现已无甚大碍,虽上不了战场,却也能上天入地。”
如此客套的对答,话中藏着讥讽,两人之间明明不曾发生过什么,却再回不去当初。炑琰将盒子强行塞到他手中:“左元帅若得空,记得来向我索要欠你的恩情,我尚有事在身,就先走了。”说罢,便拱手拜别。
走了几步,忽闻见魔澈道:“雪夙,一会儿去麻罗山如何?”
这句话如此熟悉,竟是在哪里听过一般。
只因那些年他也时常同雪夙说:“雪夙,我们回麻罗山吧……”
而雪夙,向来都只喜欢强者。
自这日起,在天庭便再没有人见过三皇子,有的说他下界历劫去了,有的则说他与两位兄长一样云游在海外,更有人猜测他因恋上凡人这才久久不归,当下谣言四起,各有不一,然究竟是何缘由,想必只有他本人知晓了。
第60章 第六十章
话说自炑琰离了天界,确是云游了一阵,天南地北一一走遍,也就费了数年光y-in。之前他特意去了刘聘与锦儿的投身之所,更以一个云游书生的身份与他们做了几年邻里,只因自己相貌经年不变,这才起身去了下一处。
在此期间,鸾磬曾下界来寻过他一次,说了许多些无关紧要的话,走之前他分别在刘聘与锦儿的脚踝处系了根红丝,并故作失言的将这两人的七世姻缘告诉了炑琰。
拜别之时,锦儿正拧着刘聘的耳朵骂道:“昨儿个我为炑弟准备的糕点你竟给我全分了,那些个野孩子,整天不是向你讨吃的就是向你讨玩的,不知道的人真要以为全是你亲生的,不就是怪我没为你们刘家生个一儿半女吗,你一早将我休了也好眼不见为净,就你个呆木头,我早就不想和你过了。”
刘聘捂着耳朵委屈道:“娘子冤枉啊,我虽喜欢孩子,可我也不曾因这事儿怨过你半句,但凡你我过得好要不要孩子也无妨,就那糕点的事儿,你先前又未支会过我,哪里知道你是特意买来给炑弟的,你先松手,我现在去买还不成吗!”
炑琰笑着同两人道:“嫂子就别再难为他了,这如意糕我天天都吃,也不缺这一次两次的,再者常言道夫妻间应相敬如宾,你这动不动就拧他耳朵,被邻里见了非得说你是个悍妇不可,嫂子本是个温柔标致的人,莫因这等小事招致不好的声名。”
刘聘心下叫苦不迭,都说书生口中没几句真话,他娘子是生得标致,可‘温柔’两字着实与她沾不上边。
听了这话,锦儿才将手松开,理了理发髻道:“炑弟,你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炑琰道:“我本就是浮萍浪梗,不知从何来亦不知该往何处去,这些年原是走到哪儿是哪儿,只因和嫂子与刘兄有缘故此才停泊了一阵,嫂子也知我一直在寻人,若寻见了自然会寻一生根之地,届时再来此处与他相偕到老,倘若终生寻不见他……”言及于此,竟再说不下去了。
锦儿接言道:“有缘自能相遇,你痴心一片,想是月老见了也不忍辜负。”
月老?他只管得了在世之人,而他上天入地都寻不见的左齐,鸾磬又如何能为他系上一根红丝呢?
两人送了他一路,直到天色将暗,锦儿这才噙着泪道:“打第一眼见你我就觉得面熟,既今生不曾见过想必是前生认得,我也知留不住你,可姐姐还有一句话要同你说,若寻见那人一定还回来,我与你兄长帮你看着屋子,也算有个惦念,只当这儿是你的家,不必逢人便说自己是浮萍浪梗,可知这世间所有的人都不是无根无由的。”
炑琰强颜作笑:“好,我答应你……”
自从同锦儿与刘聘拜别后,他照旧散漫的行走,一遇见四下游荡的鬼魂,不免会抱着希望多看几眼,然而每次都落空。
如此停停走走数月,又到了楠儿的投生之所,正是朔国的边城。她此时正值待嫁之年,家中门槛三不五时有媒婆来踏。炑琰刚到那日恰好有一媒婆上门提亲,只见她一脸怒容的将人赶了,又于院中哭着骂道:“谁说女子非得嫁人的,谁又说女子不能从医的,偏就不信了,我卫月楠此生非要悬壶济世救苍生,管你们哪家的公子,纵是国主来了我也不依……”
炑琰站在院外听她哭了好半天,那媒婆见了他忙过来搭言:“见你这一身好行头,该不会是来求亲的吧?”
“……”
见炑琰不语,还以为被她说中了,便又接着道:“劝你还是别去了,这不,我刚被她给撵出来了,这卫姑娘啊脾气倔得很,一心只想着学医,莫说是朔国纵是这天底下也寻不见几个学医的女子。可知这方圆百里内都没有第二个像她这个年纪还未婚配的,你也别进去了免得碰一脸灰,若真想娶亲,不妨让老婆子我为你讨一桩好媒,我手里头人多,什么样都有……”
见她一叙叨起就没完没了,炑琰急忙将话截住:“我并非是来求亲的,只听闻卫大夫医术高明,特意来求他为我治病的,不瞒你老人家,小生我已身负顽疾,眼看时日无多了这才想过来碰碰运气,权当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媒婆一听时日无多,与他说媒的心思立时烟消云散,只略有惋惜道:“看你年纪轻轻的,只道是可惜了。”说罢又长叹了几气,甩着帕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