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八十章
早先说过,杜国是豆腐之国,各家豆腐争奇斗艳,然而人的精力终归有限,若是一整套宴做下来反而杂而不精,因此大多专攻某菜,最拿手的也就那么一两道。
之前遇害的北旷老先生最拿手的是道凉菜,名唤作“双生莲”。豆腐细如发丝,佐以红绿两椒丝,淋一线麻油,是道爽口小菜。
之后的李澜老夫人拿手菜是“血芙蕖”。里层酥炸,外裹一嫩豆腐皮,用酱汤慢煨。
北旷老先生被人发现丢弃在花花绿绿的菜篮里,李澜老夫人被淹死在酱缸里。
吴巍的荒唐言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是程严老先生神情严肃的第一个开了口。
“胡闹!一派胡言!”他显然是气得不轻,手都在微微发颤,“微之怎么生出了你这样的好儿子!技艺不精,好吃懒做,整日游手好闲也就罢了,这样的时刻还要说甚么扰乱军心的荒唐话,你是嫌乱子还不够多吗?!”
程严本来就生得相当对得起自己的名字,再加上年纪渐长,眉间褶皱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光摆着脸就能让吴巍发抖,更别说被指着鼻子训斥了,吴巍当即吓得忘了哭,却觉下腹鼓胀,忙夹紧了双腿,驱散尿意。
程严德高望重,旁人不敢吱声,吴巍可怜巴巴的滴溜溜转了一圈,发现自己目光所到之处要么避开了,要么幸灾乐祸的瞅着他。
他虽傻,但或许就是因为傻,直觉倒是很准,当下难过的就要哭,泪眼朦胧之际突觉面前多了一只手,素白的手捏着素白的帕子,他抬头,见是戴昶。
戴昶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个王八蛋,还是个趾高气昂居高临下偏偏你就是比不过他的王八蛋,他爹常年揪着吴巍耳朵把戴昶当做别人家的孩子,他耳朵都磨了茧,见着戴昶就想磨牙,可这时候四下无援,那只雪中送炭的手就显得格外可贵了。
他也顾不得那是他的仇家,忙拿过帕子擦了眼泪擤了鼻涕,再端端正正叠好递回去,戴昶嫌弃的摆了摆手,表示送他了。
程严冷眼瞧着那横c-h-a进来的手,一路顺着直直爬到它主人的脸上去。
戴昶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微微掀了掀眼皮,眼角都不动,只轻轻一提嘴角,两颊的r_ou_僵硬的一缩,显出一个经典的皮笑r_ou_不笑来。
程严当场面色黑了一分,想说甚么却被他生生忍住了,就在僵持的当口,宋懿见状不妙c-h-a话进来道:“忠泰只是随口一说,无心之言,程老切莫怪罪,”又转头对吴巍道,“还不快向程老道歉?”
吴巍抽了抽鼻子,不明所以的道了个歉,程严冷哼一声,勉强受了,也算给了台阶下。
宋懿又将人一一请回座位去,还给吴巍重新端了份葱油面,吴巍挑着筷子愁眉苦脸了半响,还是吃了。
邹仪和青毓作壁上观,心中都有了一番计较,只是现在人多耳杂不便多说,本想着回屋里去,却在走的当口硬生生又被吴巍闹得停了下来。
原是他冷静下来,左思右想后,做了一个又怂又准确的决定:离开山庄。
他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反正他甚么也不会,切个豆腐能连着指头一块儿剁了,人人都在背后笑话他,说他是靠爹的烂泥,他也没甚么好同别人切磋的。
思及至此吴巍便将那水豆腐似的嫩脸一扬,十分严肃地道:“我要出去。”
戴昶扬了扬眉毛,露出戏谑的表情来,宋懿也只是静静瞧着他,没有说话。
邹仪望了一眼窗外不动声色地想:那凶手挑的倒是个好时候,雪自入庄来就不曾断过,现在雪虽勉强停了,但恐怕早封了道,出不去了。
果不其然,戴昶告诉吴巍大雪封山,他们被迫呆在庄子里之后,吴巍先是愣愣的“啊”了一声,瞪大了眼睛——这让他没了小太监的猥琐,显出几分世家子弟细皮嫩r_ou_的天真来——然后他用力一眨眼,酝酿的泪水和嚎哭喷薄而出。
他之前三番两次想哭,都不曾尽兴,哭了个头便被阻断了,这下一直的不甘和委屈发泄起来,眼泪得拿盆来装。
众人都心事重重,便是长袖善舞的宋懿也只是CaoCao安慰了他几句,便把吴巍丢给东山,让佛爷劝解他去。
邹仪用过早饭只歇息了一盏茶的功夫,戴昶便请他去验尸。
幸而邹仪只吃了个半饱,胃里虽隐隐有不适,但还可以忍耐,他去了停放尸体的空房间,有一干下人低眉顺眼的站在一旁,因戴昶特意吩咐过,他们都不曾动,李澜老夫人的尸体上还是沾满了酱料。
邹仪换了身衣裳,低声道了句“得罪”便动了手。先是将衣料一层层剥开,李澜老夫人在温暖如春的屋内只着了中衣,脱起来倒不麻烦,他小心翼翼的将衣服褪下来,放到一边铺平,在铺平的当口发现腰带有些异常,有一段颇厚,他透光仔细一看,确认里面有东西。
于是他命人取了剪子,小心挑开了腰带的线,腰带一旦仔细瞧了就能发现那一角缝得极为粗糙,或许是缝的人匆忙,或许是缝的人手笨,或许是他故意要叫你注意到——不论怎样,邹仪还是将那腰带里的异物抽了出来。
在看到异物的一瞬间,邹仪心里一沉。
他眼角余光瞥见戴昶波澜不惊的脸瞬间煞白,白得近乎透明,他偷偷将颤抖的手指蜷缩起来,收到宽大袖口。邹仪敛回了眼神将那缎子在清水中一漂,那缎子便露出了它雪白的面貌。一同露出来的,还有上面娟秀刺目的字:三月。
顺明廿一年三月。
邹仪可以十成十的确定:还没结束。
按照顺序,那个丧心病狂的疯子会精确到日,也就是说至少还有一名牺牲者。
邹仪又想起了青毓告诉他的程严和李澜的那场对话,那年那月那天到底发生了甚么,他们又做了甚么,化成白骨的尸首,斩Cao除根的事件;在十九年后y-in魂又活了过来,石头里又蹦出了嫩苗,在雪白纯粹的大地上,生出漆黑无比的獠牙。
戴昶虽然面色还是不大好看,但已经从之前的失态中过去,他哑声对邹仪说:“邹公子,这……”
邹仪只点了点头。
他垂下眼睛,死死盯着那片缎子,好似要将它生生灼出个洞来,透明的面孔陡然涌上一股病态潮红,他咬牙切齿道:“视我无物,欺人太甚!”
邹仪皱了皱眉,他本以为戴昶对一干老前辈的态度都不y-in不阳,应当是知晓当年内情,可看他现在对他们的死格外激动,他又不确定起来。
这么想着,邹仪面上却摆出一个微笑,邹仪不像戴昶那样美得含尖带刺,邹仪是三月春风拂杨柳,桃花眼一勾话都不必说就能叫人跟着微笑起来。
邹仪柔声细语地说:“戴公子,莫要着急,那贼人故弄玄虚,就是要看我们自己乱了阵脚,你可别称了他的心。”一道说着一道清了手,攥住戴昶的手腕,“我见戴公子血虚气浮,冒昧查看,还望不要怪罪。”
戴昶虽说是y-in晴不定出了名,但见着这样赏心悦目的笑脸也不愿当场打脸,因而面色还算和气的等他诊完了脉,叫他作息规律,不要思虑过度的时候,他也应了。
邹仪见他应的敷衍,也没有再劝,又回头去检验尸体。他有心想剖尸,但这显然不合适,即便是戴昶这样乖张的听了都直皱眉,更别说李澜老夫人在外头威名赫赫,只怕出去了她家人找他麻烦。
不得已,退而求其次,邹仪只好摸索着验了尸。
检验出来应当是凶手敲晕了李澜,然后将她沉到酱缸里,在她被逼清醒时又将她重新按回去,直至溺毙。
戴昶听他条分缕析的讲解完毕,心下佩服不已,却见对方在最后将眉毛拧成了十八弯的山路,不由得奇道:“邹公子,怎么了,哪里不对劲?”
邹仪沉吟片刻才道:“推断出死亡时间当是卯时。可即便冬日天色亮的晚,也应当有些光了,再加上雪反光,下人们一贯起得早,有极大几率被发现,他怎么会挑这个时候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