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之然心中所想尽被他说中,看着他施施然离开,不免感叹了一回朱明峰上最末等的管事竟也是如此人才。
良生走后,奉茶、上菜、伺候的侍者婢女流水价地过来,难得的是竟细致到顾及了白稚泽的喜好,菜色中毫无荤腥,连一笼包子点心掰开都是豆腐馅儿。那豆腐馅儿拌了腐竹细细炸过,又滤干了油,清香扑鼻,同尘啧啧称奇道:“这比r_ou_还好吃啊。”
秦之然在白稚泽已久,不太注重口腹之欲,然而这桌菜果然看似平常却做得精雕细琢,不由得也多吃了一个,又尴尬地辞谢了要过来伺候他进饭的婢女,那婢女也不勉强,浅笑着去帮忙点暖炉。同尘脚高高翘起,眯着眼睛享受美女妹妹的捶腿捶肩,一边还不忘出言调戏:“阿妹,今年几岁?”
秦之然掩面看不下去,见房内渐渐暖起来,婢女已温温柔柔地去伺候辛晚进食,是一碗煮得软糯清香的碧梗米粥。辛晚被晃了一路,整个人蔫搭搭的,幸而没再昏晕,被暖炉一熏脸上也多了些血色,那碧梗米粥闻着舒服,咽下肠胃间极为熨帖,婢女喂饭的手段亦是一等一,不知不觉竟将一碗粥都吃得干干净净。
秦之然见他已没有大碍,松了口气,方责道:“不知轻重,半夜喝酒。”
辛晚抬头看了他一眼,愣了一下,回忆了一会儿昨夜,展颜一笑:“这不是难得没人管嘛。”
秦之然摇头叹气,说得好像在白稚泽便有人管得住他似的,还不是照偷懒,照胡闹,照喝酒。
婢女收拾完碗筷,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的陆家老大夫便上门了,给辛晚把了把脉,摇头晃脑地写了张方子交给药童去煎,又摇头晃脑地走了。
辛晚对这来来回回的排场颇为新奇,不由得道:“陆家果然好有钱。”
秦之然哼了一声,辛晚悚然一惊:“你不会把我坑陆家十五两银子的事给捅出去了吧?”
秦之然气道:“没有!”
倒是同尘巴巴地凑过来,他也没什么修为在身,这冰天雪地颇觉寒冷,搓着手靠近暖炉长出了一口气,道:“来来来,我答应好要送三卦的,左右无事,先来看一卦。”
辛晚依稀记得就是这人给自己吃了一枚也不知是啥的药丸,没吃死算是命大,不由得好笑,他之前虽昏迷,但并非全无知觉,笑道:“你不是看过面相的吗?”
同尘“诶”了声,严肃道:“可不敢瞎说,贫道自幼学习紫微斗数……”
辛晚喷笑,想起陆长荧说过的那位英年早逝,擅长梅花易数的少主胞弟,不由得道:“紫微斗数与梅花易数有何不同?”
“呃……”同尘道,“紫微斗数算命,梅花易数算卦。”
“……可是你刚才说要给我算卦。”
“正是要给你算卦呢。”
“……可是你刚才说你学的是算命的紫微斗数。”
同尘被绕晕了,迷迷糊糊着仰头想了半天,最后只得道:“……一法通万法通,万法归一,乃是一家!”说罢生怕辛晚又给出难题,慌忙道,“你生辰八字报给我听听?”
辛晚沉默着看了一眼秦之然,道:“我不知道。”
同尘喜滋滋道:“那也成,我给你推算个八字出来……连推八字再解,这就算两卦了哈。”
辛晚本也是闹着玩,哪会期待这傻乎乎的懒道士真能算出点什么来,笑着点了点头。
同尘拿出几个铜钱一抛,口中念念有词,右手掐指,架势摆得颇足,未几“咦”了一声,似是十分惊讶,不由得连连看了辛晚好几眼,道:“这可奇怪了。”
辛晚心头一跳,道:“怎么了?”
同尘道:“这世上怎会有没有母亲的人呢?”
辛晚一惊,同尘又端详了他几遍,道:“你看着确实是个人啊,可这人都是人生父母养……难道你父亲竟能自己生你?”
辛晚笑出声,基本觉得他是在瞎掰,道:“还有呢?”
“还有更奇啊。”同尘圆溜溜的大眼一转,道,“你命中应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人,但你命中没有兄弟姊妹啊。”
“啊,还有呢。”辛晚确定他就是在瞎掰,“不问过去,只问将来呢?”
同尘掐了掐手指,摇了摇头。
辛晚道:“天机不可泄露?”
同尘摇头道:“不是,既然是能算到的天机,有什么不可泄露?只是我不敢说。”他忽然正襟危坐,惫懒的脸上难得现出了认真的神情,十分诚恳地道,“公子,你干系到空桑的一件大事……是何大事我还算不出来,但这件大事十年间,不,可能更短便会发生。到时空桑的存亡,俱在你一念之间。”
秦之然终于听不下去了,道:“一派胡言!”
同尘跳起来道:“我自幼学习紫微斗数,你这个不识货的混账……”
“你以前算准过什么吗?”
同尘理直气壮道:“当然有!我算准青酒旗家老板娘会怀第二胎!”
辛晚喷笑出来,心想难怪青垣这般温和不善言谈的人会亲自看店,原来是老婆身怀六甲无法照看店铺。凡世怀胎有“藏三月”的习俗,即怀胎头三个月是不能跟别人说已有孕的,以免惊动送子神佛保不住孩子,青垣大约便是因此没有提及。
辛晚想了想,故意逗他道:“你不是大夫么,大夫望闻问切便能知道女子怀孕与否,这个做不得数。”
同尘急道:“还有呢,青老板看面相不是多子之人,他如今已有一子,这一胎必然是个女儿。”
这件事却至少要半年后方能得验真假了,辛晚也不以为意,并不当真,只哄他道:“好好好,到时再说吧。”
此时药童已将煎好的汤药端来,同尘皱着鼻子嗅了嗅,夹手夺过,道:“放凉再喝。”
药童唯唯诺诺没有回话,辛晚与秦之然对视一眼,拿这个稀奇古怪的道士没有办法,便也随他去了。
辛晚发烧未退,当下被裹得严严实实,一个好觉睡到了晚上。窗外雪月交光极是明亮,他在白稚泽从未见过如此奇景,又感觉身上发了汗,松快许多,便裹了厚厚的被子推门出去。
门外竹影斑驳,此处的竹子与白稚泽的不同,竟通体雪白似玉,长在月光之下,雪地之上,浑然是月光在雪中凝成的影子。
他低头看竹影在月下摇动,一条条纤细笔直的影子中忽而混入一团煞风景的黑影,那黑影还愈来愈近,一直到得跟前,与他在月下瘦长的影子相合。
辛晚抬起头,陆长荧的脸仿似被月华洗过的清隽,带着一贯眉梢眼角都在笑的神情,道:“你那个冻僵脸师兄呢?竟许你一个人跑出来看雪?”
第27章 朱明峰(3)
辛晚眨了眨眼睛,琉璃珠似的黑瞳在雪月下愈加光华流转,然后开口道:
“我的酒葫芦呐——!!!”
陆长荧大笑一声,看他把自己裹得跟个棉花包似的,伸手进被子里摸了摸他的手,触手仍是一片冰凉,又抬起来触他额头,却还有些烫手。
体温不降而双手冰凉,正是明显的病未好之相,当下一摆脸色:“药喝了没有?”
辛晚道:“没有,同来的神棍让我凉了再喝。”
陆长荧伸了长长的手臂,辛晚生得有些单薄,裹了一层棉被也能被他揽住肩膀,将他整个人都揽回了房中,伸手去试了试搁在案上的药碗,果然已经凉得透了,若非屋里还燃着暖炉,只怕一层冰也结上了。他凑近闻了闻,笑了笑,回头看时,棉花包已经坐到门槛上去了。
“喝吧。”陆长荧于是也坐到门槛上,“你同来的神棍还有点门道,这里面加了一味火棘Cao。”
他看辛晚一脸无知的样子,笑道:“火棘Cao原是好的,青持体弱时长头疼脑热也常用,不过青持体弱而畏寒,你虽是风寒发烧内里却有虚火,火棘Cao刚熬好,药x_ing太烈,于你难免虚不受补,虽不见得加重病情,却也不见得有什么益处。”
“凉了就好了,来喝药。”
辛晚不接,将个脑袋斜靠在门框上,陆长荧也不以为意,道:“你倒是运气很好,若是身边没这么个神棍……”
辛晚c-h-a口道:“没有神棍我也不会喝的。”
陆长荧笑吟吟道:“哦?”
辛晚看了他一眼,眸色沉沉,却透着什么都明白的通透,低声道:“你们家少主看我不顺眼,恨不得我死了才好,他派来的大夫开的药,我自然不会喝的。”
陆长荧脸上笑意都没减淡一分,自行喝了一口,强行吻了过去。辛晚拒绝不得,苦涩冰凉的药汤被温热的唇舌直哺进来,让他咽也不是,吐也不是。陆长荧喂完一口,舌尖还意犹未尽地沿着他薄薄的上唇舔了一圈,笑道:“少主给的不喝,我给的喝么?”
辛晚无言地拿过了药碗,一口喝干,将那只绘着精细彩釉的细瓷碗随手搁在了雪地里。
斗大的雪片终于渐停,辛晚伸手抓了一把雪,道:“你不问问我怎么病的?”
说着却也不等陆长荧回答,自顾自道:“我昨夜做了个噩梦。”
“梦到自己被人锁在一个密闭的大柜子中,触目均是黑暗,手脚却动弹不得,还有一个恶人要将我沉入水中闷死。”他抬起手,看着掌心的雪慢慢化成水,“可能是梦中的人总有一些神奇的力量,我忽然便能动了,摸到了身边用作酒壶的竹筒。”
说到这里他朝陆长荧一笑:“这还得多谢你偷走了我的酒葫芦,否则酒葫芦可不能像竹筒这般用的……我就将竹筒的底戳破了,又一个用力戳穿了木柜的顶,幸而这河水竟不深,我便将口唇依在竹筒边上,努力呼吸,不想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