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陆长荧的眼睛,陆长荧道:“然后呢?”
辛晚霎时觉得有些兴味索然,便强行给故事打上了一个结局:“……然后我就醒啦。”他自嘲道:“原来我只是一个人倚在窗边喝酒,大半夜的一个人喝到醉糊涂了,受了风,鼻子不通,喘不上气,想必是因此才做了这个自己险些窒息的噩梦。”他说着说着便笑出声来,摇头道,“好诡异的梦……”
不知是因积雪化水太冷还是他身上不适,他握着雪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似是冷得受不了了,迟缓地站起来,道:“还好是个梦,什么都没发生……我药也喝了,病大约也会好的,陆师兄该回去了。”
陆长荧倏然握住他的手,温暖的手掌摩挲着他冰凉的手指,安静了一会儿,道:“如此美丽的雪月交光夜,不要太扫兴。天亮之前,我答你三个问题,答过就算,以后不会再认。”他看着他,一字一字道,“但我今夜回答的,都将是实话。”
辛晚怔怔望着他,因病而有些干涩的嘴唇微张,陆长荧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道:“想好再问,就三个。”
辛晚点了点头,陆长荧便又进屋去拿了暖在炉上的茶。这冰天雪地的尚有碧绿的清茶,极为难得,可惜辛晚不懂欣赏,一口牛饮,身上暖和了些,问了第一个问题:
“你和陆青持是什么关系?”
陆长荧笑道:“开头就问这个,你吃醋?”
吃你妈的醋,辛晚腹诽,道:“你只管答。”
陆长荧道:“我一生都会为青持而活,他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他要我杀人我便杀人,他要什么我便给什么。”顿了顿,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除了这里,都可以给。”
他回头看向辛晚,见他三缄其口,很显然非常想问一句“为什么”,却又怕就这样浪费第二个问题,生生住了口。当下觉得可爱又可笑,道:“多告诉你一些也无妨。”
“陆青岚擅长梅花易数,这个你是知道的。青持自小身体便弱,老家主总担心养不活,青岚占了一卦,说将有一个某年某月某时某刻出生的人,能护青持一生。那个人便是我了。”他悠悠道,“我也不是什么迷信之人,只是恰好我重伤之后受了青持的血才活下来,继而发现我要的和青持要的完美重叠,既然如此,便不如按照批命之言,看最终能有什么结果。”
“从知道我的生辰八字起,陆家的人便当我只是青持的一件物品,甚至有人同我说,少主未知人事,既然你要护他一生,你这个人自然也是他的。我便想,这不行,我可以护他,但我不是物品,我不能连自己都是他的。
我第一次见青持时重伤刚愈,模样看上去也十分狼狈,青持颇有些看不起我的意思,问我能给他什么。我说我能给你的多了去了,但你得自己选,我能给你除了我自己的一切,或者也可以什么都不给你,只给你当个暖床的。”
“青持笑得很厉害,他从小便如众星捧月,哪会真缺暖床的?答案自然不言而喻。”陆长荧摩挲着辛晚的手指,“这个答完啦,下一个。”
辛晚看着他们交叠的手掌,想了想,道:“你我初见……初见那日,你在天澜书阁,找什么东西?”
陆长荧顿了顿,似乎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微微一笑:“难为你还记挂着白稚泽的安危……放心,我那次并不是要谋划什么对白稚泽不利之事。我只是……听说白稚泽世代相传的荧火莲子供在天澜书阁。”
荧火莲子,传说中吃下后能生死人、r_ou_白骨,长生不死的神物。
辛晚自然也是听过这等神物大名,但从未听说白稚泽持有。
月儿渐隐,东方已微微泛红,陆长荧悠然道:“反正也快天亮了,我长话短说吧。青持幼年时险些死过一次,蒙一位神秘高人赐过一颗荧火莲,也因此我重伤将死时,受他之血得以存活。但因那一次分血于我,青持元气大损,大夫老说他年寿不永,青持尚有心愿未了,必然不能接受什么年寿不永,所以我要再找一颗荧火莲。”
辛晚叹气。陆长荧柔声道:“你不用担心,我没进天澜书阁,自然也没有得到莲子。”
辛晚道:“我不担心,你若是真的有法子进去,便也不会被小王八挠得全身都是红杠杠儿。”两人想起当夜情状,都忍不住一笑。陆长荧道:“找不到荧火莲便罢,但青持的命有一半在我这里,他活着一天,想要做到什么,我都为他做到。”
辛晚心中一痛,忽然便明白了他为何宁愿先看着自己被沉入水底险些闷死,再千里迢迢下峰来救,原是不忍拂逆了陆青持的意思。不过想想陆青持的灵秀,又不由得低声惋惜道:“我看他呼吸吐纳之间修为颇深,还以为……”
陆长荧不以为然道:“他天资是很好的,但天资争不过天意,可能是陆青岚泄露天机太多,报应在至亲身上。”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便迅速抛开了这些,毫不拖泥带水,说道,“最后一个问题了。”
照在辛晚脸上的清冷月光已消失不见,换之以清晨的阳光通透着从他脸的一侧爬上另一侧,明光之下纤毫毕现,更显得皮肤细致似软玉。陆长荧等了许久,却听他慢慢问道: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陆长荧眉梢眼角仍是带笑,却未回答。
辛晚静静地等着他,陆长荧手一指东方,道:“天亮了。”
第28章 朱明峰(4)
辛晚笑了笑,只觉心里仿佛被粗粝的砂糖来回揉,生疼之中却又有一丝隐秘的甜意。陆长荧从来不是什么温柔体贴会顾虑他人想法的厚道人,若是真的毫无情意,简简单单说一个“不”字对他来说再容易不过。
他不由得便想起景篱说的云茗师妹,那小姑娘原是和木夜灯景篱等一道进的白稚泽,长得珠圆玉润,颇惹人喜爱。白稚泽女弟子不多,景篱又比其他师兄弟闲暇,云茗便也会来找他一同采莲子。两人逐渐长大,景篱自己心中对木夜灯有鬼,也曾鬼使神差问她有没有偷偷喜欢的师兄,据景篱总结,是这样的。
“问到虞雪飞时她忙着摇头,问到夜灯时她也摇头,问到付楠、任影,好多个,头都快摇掉啦。”景篱确认云茗不喜欢夜灯,大松了一口气,开心得很,唯独忘记了,提到自己“景篱”这个名儿时,云茗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辛晚没有提醒他女儿家害羞,不摇头便已经是点头了。如今朱明峰上旭日初升,他忽然想起这件摇头点头的小孩儿趣事,侧眼看看陆长荧英挺的鼻梁,想象一下他效仿女儿情状害羞地不愿摇头也不敢点头,不由得又笑了回。
笑完又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封静则虽从未强硬要求过他,他却自己答应过封静则,从此不再提白稚泽当年那场滔天大难,只当他已在大难中死了,现在重新活过。
可惜他终究还是记得的,陆长荧忘得干干净净,他真是好生羡慕。
陆长荧提起长长的手指捏了捏他的下巴,道:“你也幸好是生在空桑,长在白稚泽……”
他说话暧昧,辛晚却能领会。空桑其实是一块福地,在此生活的人几乎是一出生便注定可以修仙,就算修不成也比外世凡人要长寿得多。白稚泽众师兄弟虽x_ing格不一,归根结底本x_ing都不坏。
似他这样父母缘浅,自己又废的人,若是在外间凡世,能活到几岁,都是未知之数。
辛晚点点头:“我很知足,也很开心。”他不着痕迹地避开陆长荧的手,笑道,“如果荧火莲真的在天澜书阁,要拿也不是什么难事……我师父本是可以得道之人,从不计较这些身外之物,他甚至说过,空桑之人除了修仙便是吃饭,既未造福凡人,又无济世胸怀,飞升之后能做个小仙人保一方平安还好,若是没有慧根,吃一辈子闲饭,都是浪费粮食。”
他说着说着“噗”的一声,似是想起了封静则说这话时的认真神气,继续道:“所以,如果天澜书阁真的有什么荧火莲,师父也不会在乎的……他这人知天命得很,从不强求寿数。”他看向陆长荧的眼睛,淡淡道,“我只求你一件事,若你真心想要,不若堂堂正正来取,不要利用我,也不要刻意骗我,我不想犯下那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大错。”
陆长荧微微一震,似是从未想过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低头想了想,斩钉截铁道:“我答应你。”掷地有声。
过了一会低声道:“你看着糊涂,心中倒似是明镜一般。”
他话音刚落,却听一旁有人啪啪地鼓掌,陆青持在晨光中走过来,脸被貂皮围脖埋在厚厚的一圈毛里,倒似个人间贵公子。辛晚看了看自己身上裹成的一个棉花包,觉得分外尴尬。这才知道朱明峰礼数周到之处已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陆青持与陆长荧来白稚泽时,身上衣物除裁剪合身外料子并无什么稀奇之处,想是知道白稚泽清修,配合主人家喜好,不欲用奢华贵气闪瞎了他们的眼。
陆青持微笑道:“封老……掌门说的那句话极是,再跟我说说?”
辛晚听着他的声音便记起前夜自己被关在木柜中时他在外一声冷冷的“入水”,想起当时的窒息感,轻轻打了个寒噤,道:“这……”
正是无话可说也不想说的尴尬场面,辛晚肚子倒适时地响了一声。他一天一夜总共吃了一碗粥一碗药,确实饿了,便借口道:“饿了,下次再说吧。”
陆青持道:“不忙,等婢子服侍了洗漱,同长荧一起来找我用早膳吧。”
“……”辛晚看他好整以暇地先走一步,扭头看陆长荧,不确定道,“他是不是还想弄死我?”
陆长荧笑道:“就算青持想弄死你,也不会在朱明峰上弄的。”
辛晚一想也是,自己好歹也是前来贺寿的客人,在朱明峰山脚意外死了,陆青持还能说是错杀,若他当真是在朱明峰山有什么好歹,陆家和白稚泽便结下梁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