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条玉龙穿云穿雪,在谈崖刀与瑶光姬足下云海中翻腾。雪片时时闪烁,山峰半山如同一道天门,要入天门先要与天上玉龙相争。峰下观战的诸人都觉触目惊心,见漫天银龙翻滚撕咬,几乎要信北汉国师真是陆地神仙,世间真有龙被神仙镇服,拱卫天阙。
旁人下视或仰望,乐逾身在其间,不出一炷香便探清,玉龙不足以伤小宗师x_ing命,只是震慑拦路的一关。要破这一关,见到宗师之前就得折损真气。
即使是两个小宗师比武,谁先折损真气谁就身在劣势,更何况是以小宗师挑战宗师。以玉龙做第一关,就是要人知难而退。
但他怎么会退?这一战万众瞩目,他若后退半步,则蓬莱岛与春雨阁一同下了十年的搜神之局全废。乐逾抬眼看去,十条玉龙在云中集结,一侧五条,结成左右两股巨龙,并头向他扑来。
他不闪不避,纵身迎上,颀颀脱鞘,刺入巨龙口中,一道剑气贯穿龙首。只听断裂巨响,龙首的玄铁骨架折毁。那巨龙犹如活物垂死挣扎,又散成五条小龙,其中一条伤毁过度,重重摔下峰底,激起十余尺雪浪。
乐逾乘玉龙残骸跃上,他与瑶光姬之间上下只隔几丈,眼前云雾散去,唯有瑶光姬天姿掩霭,容颜绝世。乐逾大笑道:“瑶仙姬,数载不见。”又道:“谈首座。”
瑶光姬神色淡淡,道:“乐岛主今日将与师尊一战。”乐逾道:“是。”她蹙眉道:“若命丧于此?”乐逾道:“那就命丧于此。”
她与乐逾对答,生死胜负尽在三言两语中。瑶光姬略一颔首,启唇道:“你若身死此地,有什么事需我去做?”
乐逾仰天笑道:“仙姬胸怀气魄,乐某生平未见。”她与乐逾仅有两面之缘,十年之约,又有北汉与中原的家国之别,是敌非友,却愿一力为他承担身后事。乐逾道:“若命丧于此,只有一事相求:来日十年之约到期,乐某注定失约,还望仙姬恕罪。”
这二人是小宗师中佼佼者,若乐逾身死,失去这个对手,世间再无人能与她同攀高峰,争一份宗师机缘,对她而言不是大喜事大幸事,反是一大憾事。
瑶光姬与他对视,道:“好。”乐逾不再盘桓,纵身而起,她亦转身而去。谈崖刀道:“你不看结果?”瑶光姬果决道:“不必。”今日师尊与蓬莱岛主之战,不管谁生谁死,谁胜谁负,都动摇不了她的心神。却见她身后,九条玉龙三三成群,结成三条大龙,乐逾乘一条大龙向上飞去,耳畔只听风声呼啸,机关滑动声挟千钧之势撞来,另一条大龙背后杀出向他撞去。
瑶光姬眉眼不动,每一步踏在雪片上,就如凌空而行,足下无物,步步登天梯。分景剑仍在她腰间,孔雀裘下广袖中却骤然s_h_è 出一道微凝的虚光,那虚光划过纷乱雪片,打入要攻击乐逾的大龙腰间,只听金石之声遏住云雪,那大龙犹如被无形巨手抓出,还未撞上乐逾,就轰然撞上山峰,从腰碎成几段。谈崖刀猛然一震,他竟不知瑶光的修为到了这个地步!乐逾却如背后生了眼睛,站在龙首上逆风而上,也不回头,悠然扬声道:“多谢仙姬!”
在那一道真气s_h_è 出时,她眉心细若丝线微光一现,赫然是另一缕未成形的宗师之气。她与乐逾一样,已入伪宗师境界,甚至在乐逾之前抵达这境界。明知乐逾修为不及师尊,却愿他即使身死,也能在死前尽情一战,不为机关虚耗真气。就以一点剑气,助他上天阙。
第88章
天阙雪更深,大龙下颌撞上天阙,推起几尺厚雪。龙身不再动弹,片刻就散成丈高的玄铁骨架。
眼前是雪地,身后是深渊,雪地向前十尺,有一条路径,在这漫天大雪中,路径上只有稀疏的雪籽,露出铺设路径的光滑石板的乌黑。
那路径通往一座楼阁,路径两侧成对设立三对铜鹤铜鹿,铜鹤仰颈衔灵芝,铜鹿温驯地以角抵地。铜兽外是桐树,枝干上叶片无数,都以机关相连,风大时叶片枝条都会被吹动。在这雪天之中,桐树枝干结冰,轻薄叶片也被薄冰包裹,晶莹剔透。
乐逾将罴尸扔出,致意道:“聊备菲仪,不成敬意。”却见那楼阁之上铜鹤高唳飞来,将黄罴抓起,乐逾飞身而出,追上小径,每隔几丈才在薄薄一层雪上留一点足印。
那铜鹤飞向楼阁门口,双翼展开,铜翼超过十丈,飞不进露台,却在刹那间化为一条铜蛇,鹤爪变为蛇口,咬着那罴尸,直立上身拖曳蛇尾,滑进露台。
乐逾双眉锁住,却见铜蛇蛇尾拍打地面,待到全身进入露台,将那罴尸放在露台上,盘成嘶嘶作响的一团,立即变成一只鹿撑着铜蹄站起,两只鹿角三叉像早春新枝,四蹄轻快地朝主人奔去。“十二铜兽”不是十二只铜兽,而是一只铜兽有十二种变化。这机关之术,确实匪夷所思。
乐逾早想与这北汉国师一见,他自离岛以来就与北汉国师的弟子有缘,见过了这位国师的四名弟子。说来出奇,看收徒即可知宗师是怎样的人,血衣龙王无弟子,是灭绝亲族;思憾的弟子一心向佛,要以佛法渡尽众生,思憾果然也心怀慈悲;沈淮海门下非容貌出众且聪慧者不收,可见沈居士好风雅;北汉国师门下,却既有心智坚定的武者如瑶光姬、谈崖刀,又有通透却多情的神医如殷无效,还有y-in狠卑鄙的小人如莫冶潜,更让人好奇这位国师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紧追铜鹿,绕入一间静室,满地厚毯,左右各有九杈的青铜树,每一杈上有三盏小油灯,室内一架巨大的纱屏,屏上细细绘制机关图纸,从玉龙到铜兽,墨线细如发丝,乐逾纵是目力极佳,也不能一眼看清,须以水晶磨镜放大细看。
乐逾略翻过几本蓬莱岛机关术藏书,不感兴味,此刻都被那纱屏上的图谱吸引,那些机关图谱精妙绝伦,往他眼中脑中钻。他心念坚定,手按颀颀后退一步,只听一声轻叹,纱屏另一端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举烛仰首的男人。
那纱颜色淡黄,熏有天长日久的檀香味,却名为栀子纱。纱质轻薄,隔纱却透不出颜色,只看得到身影。纱对面的宗师与他身材相仿,高大修长,散发不束,成名四十年,如今已有六十余岁,却毫无佝偻衰老之态,宽袍缓带,侧面影照纱上,已能看出额到鼻梁的影子毫无瑕疵,鼻直而高,是个容貌卓绝的男人。
那烛台忽被吹灭,室内却反而骤然一亮,原来是纱屏是左右两面纱拼成,纱自中间被拂开,伸出一只手。
萧尚醴的手堪称玉琢,是难有的羊脂白,却还是凡人能有的。这只手比他强健,又比他更白上几分,在这不见天日的室内尚且白如云石,在室外日光之下,只怕真如一截玉石。
在那手撩起纱后,一个男人行出。所谓美人,秋水为神,白玉为骨。舒效尹不可说秋水为神,但定然是白玉为骨。他也不是玉骨支离,而是如一座巍巍玉山,肌骨强劲,衣襟微敞,隔薄衣可见胸膛。内袍外袍都是漆黑,更显出肌理玉石般的白。
乐逾见惯美人,见惯美色,仍不免双目凝住,在这舒国师身上多停片刻。舒效尹之美不似幼狸之美,幼狸之美,眉目含情,神色冷极刚极,而以光艳动天下,是芍药海棠似的美貌。舒效尹之美却如高天深水——尤其是他的眼睛,乐逾第一眼望见的原该是他披散的长发在灯火下的色泽,然而他却直直看入宗师眸中,北汉国师竟是色目胡人!
他长发微卷,一丝白也没有,灯下光泽如蜜,颜色却又比蜜色浓重。双眉修长如翎羽,瞳色浅淡,亦青亦碧,如雪霁晴朗时的高天之色。无论是看脸庞还是身躯,都是个三十余岁不满四十的美男子。
他走出纱幕,右侧广袖中携一柄剑,看长短却不似闻名数百年的当世第一名剑“太阿”。这位舒国师足下仅踏丝履,缓步到露台上,檐下一张桌几,两块坐席,他在主位席地而坐,道:“人皆以为我姓舒,其实我姓舒效,我族语中,意为‘天’。名莫衣廷,意为‘牧守’。”
“牧守”即是“尹”,他名中“尹”字是他据汉字之意自取。乐逾略施一礼,拂下摆坐下,道:“‘代天牧守’,好名字。”舒效尹略一笑,目光投向那巨罴尸身,和缓道:“承蒙乐岛主厚礼。”
乐逾道:“近日在山中狩猎,狩得罴熊,才想起与舒效国师有约。仓促赴约,索x_ing以这小小猎物为见面礼。”
临时才想起约战,分明是轻视宗师。舒效尹却不以为忤,气度雍容,遥望檐外落雪。四国江湖之人皆以为他们已图穷匕见,他们却只是相对跪坐,同观露台飞雪。
这一幕似曾相识,舒效尹道:“我曾与你母亲,在此对弈。”他如玉的手在几侧按下,案几面上一层木盖揭开,露出其中所嵌的棋盘。盘中一局残棋,黑白云子上纤尘不染,白子落于下风,乐逾一看既知那是他母亲的手笔。
羡鱼夫人与北汉国师一战,应在三十余年前。乐逾细辨局势,白子破釜沉舟,拼得玉碎珠沉,是像母亲三十年前的风格作为,但这盘中她的棋力与心境并不像三十年前,而像——乐逾心境剧震——近十年内!他面不改色,朗声笑道:“不想舒效国师除与我母亲论剑外,还与母亲手谈。”
舒效尹望那棋局,面上神情一瞬间不可辨,不知是怒是怅,是喜是倦,终于道:“这一盘棋,你母亲是替天意执棋,棋局就是三十年间天命所在。”
那双色目人的双瞳移到乐逾面上,他平铺直叙道:“天下宗师,师怒衣、思憾、沈淮海、你母亲,乃至本应成宗师却已经不能成为宗师的你,都成了‘天命’这一局棋中的弃子。而瑶光,是我的棋子。”
天命从来高难问,如何能引入一局棋中?母亲又如何能“代天意执棋”,与舒效尹对弈,定下天下三十年命数?舒效尹当世间其他人都是棋子、弃子,唯他一人能与天命对局,真以为他是超凡脱俗的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