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半步分别打开闻了一闻,朴素的那盒里头的脂膏颜色泛白,黏在指腹中则呈透明,凑近以后闻着仍是淡然无味,颇像凝固后的猪油;精致的那盒则很像是寻常女子会用的胭脂,艳而不俗,散发着浅浅兰香,悠远而不刺鼻。
宁半阙道:“有色的那盒用于引蛊,无色的那盒……用于驱蛊。”
韩半步了然于心,只是问道:“该对谁下手?”
萧少陵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答道:“韩璧会告诉你。”
韩半步蹙眉问道:“萧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们少主会告诉我?”
萧少陵微微歪着头,目光促狭地朝他笑道:“若是他没有察觉一二,何必让你来我帐篷里守夜?”谁都知道他今夜一定会将宁半阙绑在帐篷里贴身看管,防止其畏罪潜逃。
……多虑了,其实他很可能只是想把我支开,顺便把你看好,然后再和少夫人一起在帐篷里做些不为人知的羞羞事罢了。
韩半步心中腹诽,脸上却摆上了一张恍然大悟的神情,欢快地赞美道:“我从前只以为您的剑术独步天下,如今一看,智慧亦是不遑多让!”
萧少陵摆摆手:“不要这么说,毕竟智慧在我众多的优点之中,根本不值一提。”
韩半步顿了一顿:“……这说明您的智慧之高,根本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
萧少陵眼睛微微亮了起来。
宁半阙盘腿坐在帐篷角落里,望着一唱一和的这两个人,只得静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翌日,韩半步背着叶桃走过一段路,直到进洞前才与她分开,在昏暗的通道中,朦胧的烛光下甚至连影子都显得隐约而模糊,韩半步按着韩璧的示意,往“应天恒”的背上抹下一掌的无色脂膏。
脂膏淡而无味,寻常人难以察觉,但是落在蛊母的鼻子里,就如同能杀她千万次的毒药,使其避之不及,一时间竟连主人的召唤都压不住她的恐惧,而是恨不得逃得越远越好。
同时,韩半步又将另一盒蕴着兰花香气的脂膏涂在手背之上,悠悠兰香沁人心脾,正好覆盖住那驱蛊的气味。
虽然一旦贴身去闻,便能明显察觉这股兰香,但在此前正好是由他背着叶桃上路,其后又处处黏着叶桃不放,即使有人闻到他身上气味有异,也只会以为是他和叶桃过于亲近,无意间染到一丝女儿香气罢了。
最后在山洞之中,烟沉蛊母吓得四处窜动,韩半步便缓缓地打开了那一枚精致的胭脂盒,兰香浮动,随风而行,正是守株待兔,不怕你不进来,只怕你进来以后……就出不去了。
卫庭舟听过来龙去脉,竟然当场哈哈大笑起来。
只听他道:“韩公子,你们凡事总爱算来算去,没有一刻消停,难道不累?”
自然是累的。
只是他活了二十余载,亲历过宫闱秘事,旁观过朝廷争斗,投身于精打细算的行当,身边养了一批知情识趣的人,才发现权衡利弊已成了他长年累月的习惯,更是他难以抛却的本能,即使偶尔想来,亦觉疲惫。
所以他格外喜欢同沈知秋说话。
沈知秋没有什么复杂的心思,心里所想的事,不是为了剑,就是为了他。唯一令韩璧苦恼的是,沈知秋被剑道占用的时间……实在是略多了些,除此以外,什么都好。
韩璧若有似无地瞥过沈知秋一眼,才朝着卫庭舟笑道:“正是因为有人什么都不想,我才不得不凡事多虑一些,免得他受了欺负,还像以前一样闷不作声——罢了,说了你也不懂。”
沈知秋用无人听见的音量轻声答道:“我懂。”
闻言,浅淡的笑意从韩璧的眉眼间缓缓泛起,一路流到沈知秋的心底,暖得有些发烫。
远处,卫庭舟余光瞥见沈知秋的唇间微微一动,也不知道从中他读出了什么意味,竟然忽然朗声说道:“……年少时,我也有过同样的想法。”
沈知秋哑然。
卫庭舟问道:“你呢?”
他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谁都知道他目光所指,正是墨奕的沈知秋。
但凡消息灵通的人,都曾听闻这两人之间恩怨情仇难分难解,但是真实情况到底如何,却始终没有几个人能打探得一清二楚,如今有此机会,自然是纷纷竖起耳朵,唯恐听漏了一分八卦。
沈知秋抬眸看去,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坦诚率直。
他摇了摇头。
那些因为惊鸿一瞥而产生的怦然心动,他曾经不顾情理公义,只知言听计从,凭着一股盲目而莽撞的勇气默默地飞蛾扑火,只为追逐他年少时的幻梦。
虚假的梦。
所以那场结局,不过是向死而生,如同饮过了黄泉路上的孟婆汤,经此一役,前尘尽散,他不得不化作枯骨残骸,历经十年的孤苦,才总算被偶尔路过的韩璧捡走,被他握在手心里,一点点地重新拼起。
沈知秋不抱期望。
韩璧不厌其烦,乐在其中。
于是沈知秋重新活了一次,活成了更好的自己。
过去那些种种,顷刻间变得薄如蝉翼,轻得没有一点分量,风一吹便失落了影踪。
沈知秋想,我早该忘了。
“抱歉。”他沉声答道,“我记不清了。”
卫庭舟一愣,正要开口说些什么。
“吱——吱吱——”就在此时,韩半步手里的胭脂盒中传出连续不断的虫鸣,声音尖锐而高亢,似是在呼唤着谁。
卫庭舟神色大变。
洞外,忽然自西南方传来排山倒海般的吼声,依次而起,约是数以千计,高低夹杂而鸣,嘶哑非常,隐约像是应答。
这是……药人的声音。
赵铭川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他先是喃喃自语,继而一个激灵,向着卫庭舟怒目而视,过往君子剑从不恶语伤人,然而他如今却忍不住哑声喝道,“卫庭舟,你简直是个疯子!”
第103章 虫俑
“怎么回事?!”
“伤天害理的法子,他们向来是不怕用的……这回我等怕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既然都是要葬身此地,我倒不如先跟那卫庭舟拼个你死我活!”
众人神色戒备,窃窃私语。在烟沉谷中,他们早已尝过药人的厉害,虽然侥幸得胜,但同时也吃了不少的亏,如今听闻此等阵仗,便知敌方数量必然惊人,一时间众人心中难免不是生怯,便是生怒,不由得握紧了趁手武器,神态警惕地张望。
赵铭川低声解释道:“昔日我与蛊母共生,虽然不能控制自己,只能浑浑噩噩地被卫庭舟关在牢中,神智却是清醒的,甚至能模模糊糊地听见外界的话语。不仅如此,待时日长了,我好像也具备了蛊母的感知,能听到在不远的地方,有数以千计的同类……在呼唤我。”
“说清楚一点。”韩璧蹙眉说道。
赵铭川单手捂着额头,表情挣扎,像是在竭力地回忆:“有好多好多的虫子,我猜他们大多数时候是在睡觉,因为他们和蛊母一样,总是嗜睡,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再也没醒过来,我也没有再听到过虫鸣了……正是在、在西南方向,密密麻麻的蛊虫,它们都在那里。”
韩璧心下一惊,联想起当日宁半阙所说,卫庭舟想要制造没有喉间破绽的药人作为军队,最后亦从他手里学走了方法,如今想来,那批药人军队也许就是赵铭川口中所言的“睡着的虫子”,又因为蛊母不在卫庭舟的手中,无法任他驱使,只好先让他们长眠,方不至于暴露痕迹。
韩璧立刻在脑海中描绘了一幕震撼而诡异的场景:一具又一具数以千计的虫俑,原本一直安然沉睡于地下,直到听见蛊母凄厉的求救,才渐渐睁开眼睛,一个接着一个地爬了出来。
岳隐猜测道:“莫非是因为蛊母离开了宿主,他们才会突然醒来?”
赵铭川慎重地点了点头。
“是什么原因暂且不论,只是我猜……”韩璧沉吟片刻,低声说道,“此番暴动,卫庭舟未必控制得了。”
光看卫庭舟的表情,就知道虫俑暴动应该在他的意料之外。
如此一来,他再没闲工夫陪韩璧玩拖延时间的游戏,定要速战速决不可!
刀光剑影,一触即发。
卫庭舟一声令下,黑衣人便在四周围成严丝合缝的包围圈,手中各式武器赫赫生威,便是要圈中众人c-h-a翅难飞,直到他们乖乖交出蛊母为止。
类似于“不想死,就把东西交出来”之类的话语,卫庭舟懒得再说,因为他知道韩璧根本不会去听,事已至此,除了拼个你死我活,谁会愿意白白将掣肘对方的宝贝拱手相让?更何况如今他人多势众,难道还会怕这群夹伤带残的江湖正道?
卫庭舟的这点打算,韩璧自然是看在眼内。
岳隐问道:“韩公子,我们该如何是好?”
韩璧低声答道:“出发之前,半步已经秘密传信于我兄长,请他无论如何要在五日内调遣附近的先锋营前来此地,捉拿所谓的前朝皇子卫庭舟,如今算算日子和脚程,他们最迟明早定必到达。我本想尽可能拖些时间……”
却没料到卫庭舟疯狂至此,竟敢制造这么一大批不受控制的药人士兵,甚至敢冒被其反噬的风险。若要说这是一场赌局,他便不仅是要赌上自己的生死,就连苍生福祉都要强行被他尽数奉上,赌一个不疯魔,不成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