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苦海是什么?无非是人间的美色,烛光明照,额上印着海棠的一张脸。那眼含泪,那唇如吻,此情此恨,乐逾难动半步,立在原地,他可以断相思,不见萧尚醴,也不与他梦见,可怎么忍心将那血海中玉一般的天下第一美人当成心魔一剑斩去?
那僧人见乐逾天人交战,眉头紧皱,双目杀机弥漫,陷入魔障无法自拔,便闭目一叹,双手合十。骤然之间,天地如同齐齐应和,扑簌簌落了满地松针。乐逾只听雷声滚滚,震得幻象俱散,强忍过去才觉身边山不动,石不动,松不动,云不动,风不动,唯有眼前那清癯僧人低眉垂目。
方才想起萧尚醴,心念大乱,若无那僧人相助,后果不堪设想。乐逾耳鼓裂痛,胸中沉闷,却拊掌道:“不想寒松寺藏有一尊真佛。‘一默如雷’名不虚传,得大师当头木奉喝,在下感激不尽。”
江湖中佛门武僧多出自禅宗,“六能”绝技博大精深,领悟的佛法越高深,武艺就更精进。禅宗多出苦行僧,有小宗师修为,却披风沐雨,苦修劳作,一生不凭借武艺扬名。
那僧人诚恳道:“贫僧不忍见檀越受苦,所以自作主张,为檀越驱逐魔障,但贫僧观檀越的魔障,已很是深重。眼下凭内力镇压,强保灵台清明,并非长久之道,待到戾气入骨,便会真气暴乱,沦入魔道。而潜心礼佛,日日抄写金刚经五千字,可为檀越消解戾气,破除心魔。”
乐逾本就是俊朗浓重的长相,如今目中更是深刻,道:“金刚经五千字,消得戾,难道消得情?我心魔是一个情字,纵金刚经有五千字五万字,加在一起,能阻挡一个情字误人?如今种种,都是我咎由自取。我劝大师不要白费苦心。”
那僧人苦笑道:“贫僧发下誓愿,愿为筏子,渡檀越出苦海。檀越不回头,贫僧怎么好回头?”
乐逾至此猛然大笑,道:“大师是见过我母亲还是认得我父亲,竟非要渡我?”那僧人道:“惭愧,贫僧对先岛主闻名已久,却无缘得见。至于檀越的生父……认得二字更是无从谈起。贫僧一直仰慕正趣诀的自在精妙,既然因缘巧合遇见檀越,就该是天意,要贫僧渡化檀越。”
乐逾道:“这么说来,不让大师渡我,大师不痛快,让大师渡我,我不痛快。我愿和大师打赌——大师是出家人,又敢不敢与我赌?”
那僧人思索道:“檀越得天独厚,贫僧为渡檀越而与檀越打赌,想来诸天神佛应当不会见怪。”
乐逾道:“我认识一个酒r_ou_和尚,是个痴人。不想如今见到大师这正经和尚,倒是个妙人。”那僧人宣声佛号,乐逾道:“闻说寒松寺山上有猛虎,常咬杀禽兽,也曾吞吃行人。”
那僧人道:“确实。”乐逾道:“若是大师能令猛虎不再伤飞禽走兽和行人,我便让大师渡化。”
第48章
四日后,乐逾送经文上山,在半路松径之中听见簌簌响声,转身去看,青翠松林中竟伏着一只金黄斑斓的猛虎。双爪前伸,抠在石缝里,乖顺异常,发出“呜呜”的鸣叫。
那猛虎犹如待他随行,为他引路,支起肩向松林中潜去,绕绕回回,在林中穿梭,到深处天光参差落入,一块宽平的山石上,盘膝坐着那灰衣僧人,口中念道:“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s-hi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而在他面前,一只狐狸伏地,两爪压在颈下,双目闭上,见那猛虎上前亦不惊不动,宛如山间一块石头。
而那猛虎低叫着绕一僧一狐数圈,便也坐在那僧人坐着的大石旁,低头静听,如一尊护法。
那僧人这才闭口睁眼,微笑看一眼乐逾。乐逾击掌道:“猛虎敬服,狐狸听法。我今日才知,佛经中的故事不全是虚。”
讲经一旦停下,狐狸翘起尾巴,一滚身爬起来,眼珠黑亮,警惕地蹿入林中。猛虎亦背面远去。那僧人道:“贫僧答应檀越的,已经做到了;檀越答应贫僧的,料想也不会失信。”
乐逾道:“愿赌服输,大师只要我抄经?不要我剃光头随你出家去?”那僧人一愣,无奈失笑道:“岂敢岂敢!檀越这一支一脉单传,贫僧若是拉檀越出家去,只怕夜深人静时就要被檀越那位先祖入梦问罪了。”
乐逾道:“只抄经书,就可以摆脱心魔?”那僧人道:“凡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不愿出苦海,剃度修行又有何益?愿意顿悟回头,无需读经,立地即可成佛。经中有大智慧,旁人或许抄录一场,两手空空,头脑也空空,没有所得。依檀越的天资,若愿潜心诵读,使经文镌刻在心中,必能得智慧为利剑,斩除心魔。”
乐逾沉默片刻,想起血海之中,美人如花,含情含恨的脸,一刹那心神动摇,良久才道:“我早已对大师说过,我的心魔是情。不过既然大师赢了,有言在先,我愿一试。”
自那次起,乐逾日日到松下那石台处与他论经。即使乐逾携酒同来,说话饮酒,那僧人也垂首微笑,毫不介怀,反而道:“人世间是苦海,檀越能以醉眼看世间事,不亦快哉。”
相谈甚欢,那僧人传授他“清心咒”,心神镇定,神志不失,戾气渐渐平息,可心魔仍是难解。那僧人几次三番劝道:“色相皆是幻,红颜如枯骨,檀越能看淡功名利禄,为何唯独看不透美色惑人?”
乐逾与他对坐,道:“大师,我看得透世上千百种美色,只是无法对这一种无动于衷。”
那僧人一叹,不再多言。乐逾却道:“大师为何要渡我?初见之日,大师说我‘上应天命,有大机缘’,指的是否是‘天选大宗师’。”
那僧人深深看他一眼,低声道:“檀越果然知晓‘天选大宗师’一事。不瞒檀越,贫僧不但相信檀越有成为宗师的机缘,更相信檀越将成为天选大宗师。”
乐逾不为所动,道:“大师如何就知道是我?即使我命中真有天选大宗师的机缘,北汉瑶仙姬与我命格相同,我已生心魔,怎比得上她追求武道之心全无瑕疵,果决坚忍。”
那僧人摇头道:“檀越,症结正在此处。不是檀越,便是北汉瑶郡主。檀越无国无籍,即使成为大宗师,也不会偏袒哪一国。可瑶郡主,虽霁月光风,却是北汉宗室,享举国供养,效君报国义不容辞。如今中原宗师都已陷入衰竭,若是她先登上宗师境界,再成为大宗师,普天之下,再无人能与之抗衡——北汉国君必以此为依恃,挥师中原。到时的中原,将焦土千里,生灵涂炭!”
乐逾一时不语,那僧人言及此,忽然大恸,道:“周朝末年,天下大乱,中原得安定不过三十年。当年贫僧已是十岁稚童,战乱时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犹历历在目……贫僧不忍见万民罹难,故一意孤行,只求渡化檀越。”
禅宗高僧,出家之人,本来不跪显贵君王,却在乐逾面前一拜,道:“求檀越为天下黎庶计较,挥慧剑,斩心魔!”乐逾不动,只道:“我何德何能,受大师一拜。”
那僧人见他神情,胸中便是一寒,急道:“檀越!”乐逾眼前却是萧尚醴,十二岁离岛,游历天下,见过人间百态,笑世人为七情所苦,愚不可及,却如今才亲身体会何为情苦。那张穷尽人间艳色的脸,以累累白骨,尸山血海,含情脉脉地对他凝眄。乐逾但觉荒谬,厉声道:“如大师所言,我不断绝一份相思便负尽天下人?”
乐逾大笑起来,心中幻象已如妖孽,究竟心魔即是萧尚醴,或是心魔窃取萧尚醴的形貌?他只见那幻象似喜似悲,道:“你说过护着我,绝不让人伤我,如今却要亲手杀我?”
那僧人情急看他,那美人也千言万语地看他,乐逾按剑道:“我不信,我不信天下安危系于一人。——大师渡我是渡不成了。”
这二人对峙,陡然间,自半山下传来惊惶大叫,乐逾逼视僧人,已如箭脱弦般掠下去。那僧人也是愕然,僧衣被风鼓满,几乎与乐逾同时冲到山下。
却见几树青松之间,屋院外横一具女尸,年约十六七,是买来的婢女,尸身被扯坏撕开,脸颊到颈项处,血r_ou_翻卷,半张头皮撕下,是猛兽利爪之威,胸腹更是被爪子掏开,肚肠流到泥土Cao叶上。
乐逾一字不发,面色铁青,冲上前抱起季玉壶,她被撞倒在地,已是满脸苍白,脸颊上一道道眼泪汗珠,裙底渗出些淡粉的血水,手指紧攥乐逾衣袖,快要昏迷道:“救我……”
婢女仆妇被吓得人事不知,或是两眼无主,直着眼要疯过去。那僧人不避嫌地蹲下身按压x_u_e道,唤醒她们。一个仆妇见着血r_ou_,哇一声坐在地上大哭出声,道:“老虎……骇死人的老虎!苍天呀!”
乐逾取出随身带的丹药,正喂给季玉壶,那药是蓬莱岛十年求得三粒的返香丹,原本为了辜浣,若有不测,一月一粒,至少可保三月x_ing命。如今他并无其他灵药,将返香丹逐次全喂给季玉壶,另一手已在她背后送内力推化药力。
那僧人满面悲恸,他要渡化猛虎,却眼睁睁见到猛虎伤人,阻之晚矣,只觉万事都是自己的错与孽。
那些婢女仆妇都痴呆发抖,抱成一团。乐逾抱起她便匆匆入屋,那僧人猛然一惊,大错铸成,可那女子腹中分明尚有一条小生命可救,追上前去,道:“檀越!尊夫人要生产,已不可再拖,贫僧……略通医理,请让贫僧助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