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瑶低吟(一曲番外)
遇见他,在满天流星坠落的夜晚。
在无边无际的河心,几艄华丽的精致画舫停着,乐声将寂寥的夜晚装成了热闹,五彩灯火让人恍惚觉得在白昼里看到了彩虹。
九千岁华星北携着歌妓翠烟,在一艄三层大画舫上,放着室内的温暖不取,偏在甲板上搁了桌,借着如水月光饮酒作乐,旁边又设着席,让几名尚梳着角辫的少女各自抱着琵琶,或端坐琴前,替翠烟伴奏着。
翠烟成熟缘润的声音引吭着:「晓月坠,宿云微;无语枕频敧,梦回芳Cao思依依,天远声稀。唬莺散,余花乱;寂寞画堂深院。片红休扫……」
「九爷,您分心了,这我可不依。」眼角不怒而威,唇不笑自喜,翠烟二十四了,在这行中已算过了黄金岁月,不过她俊丽的脸蛋和熟稔的手段,替自己多争取了几年的风光。
华星北笑了笑,轻轻一举手,止了乐,「有人在唱子夜歌。」
翠烟玲俐的站起来替他倒了杯温酒,「四周都是大老爷们的船,隐约听到歌声也是有的,还不知道谁刚刚也沾了爷的福,听到我唱歌了呢!」
「是吗?」华星北温柔的在接过酒杯时轻抚翠烟的手。
施予爱情,或虚构的爱情,沉醉在如梦似幻般的昏黄,昂贵的游戏,最后的筹码是真心。
华星北如鱼得水,从未失手。
风尘中打滚的翠烟却红了脸。
「让人把船往前驶几尺,我想听听刚才的歌声。」
翠烟突然沉了心,却不动声色的说:「爷冒失了点,不知哪位老爷正乐着呢!」
「哈哈哈~」华星北站起来往船缘走去,傲然的说:「让我打扰,还不算有面子吗?」
翠烟也站起来,却不跟着,若即若离,也是一种手段。「九爷真有心……」
「嘘!」向来温文儒雅,柔情体贴的华星北,突然出声制止,翠烟顿时白了脸。
仔细聆听,却不是歌声,隐约听到人声,或兴奋或恐惧,嚷嚷着什么。
一片喧嚣,风吹似的,从远而近,终于到他们的船上,伴奏的少女中突然炸开一片激动。
「流星!」
「好多好多流星!」
「像下雨!」
华星北抬起头来,看着迅落的点点繁星,一瞬间,彷佛美的近乎死亡,有什么正孕酿着,等待着要发生。
后来想起那个晚上,华星北总有种鼻酸的感觉。
而这当下,意气风发,年少轻狂的九千岁,天不怕地不怕,只觉有趣,那不安又兴奋的预感,让他愉悦、让他期待。
然后他把仰望的头低下,看向左方的灯火来源。
他看见了他。
那身银白暗刻团花锦袍,衬的他如墨黑发更水亮,细致的眉,圆挺的鼻,红艳温润的唇,在模糊的灯火中,竟是无比分明,深刻的像是他就在他伸手可及之处。
然而他与他之间,隔着一道水,看的见的,和看不见的。
那少年仰望天空的样子像是要飞了上去,华星北心一紧,居然伸手想抓住他。
伸出手,才发现伊人在水一方。
华星北身后的少女们,因着他无故的动作发出一阵笑声。他是她们的中心,她们的主角,所有的注意力不知觉的集中在他身上,少女们也无一不尽力对他每个举动表达最高的捧场之意,哪怕是无心的搞笑。
那一阵笑,引起翠烟严厉的眼色。
还有,伊人的注意。
那少年望了过来,有点迷惑,有点疲倦,像是个迷路很久,把眼泪给哭干的孩子。
四眼凝望,华星北心中震撼着,那样深的期盼,那样清的眸,他像跌落漩涡,无法自拔。
是他一个蹲身,敲醒了他。
熟稔的请安,风尘中人所惯用的,原来他,不过是个……
巨大的失望让华星北忿怒,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却让他有种受骗的感觉。
少年蹲了蹲身,投过来一个淡淡的笑,那笑似乎能包容一切,如水般温柔,昏黄的灯火在他身后摇晃,如雨的流星闪烁着,如画如诗,那画面就这样在他心头深深的刻印下来。
一辈子都忘不了。
华星北并未回报一个笑容,他痴了,眼睁睁看着少年身后又一个少年,孩子气般的将臂绕上他的腰,撒娇似的嘟着嘴说着什么。
少年笑了笑,终究转身,侧身坐在甲板设下的梨花椅上,抱起琵琶,将口轻启。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干净,清澈无暇的声音。
柔软而不黏腻,圆润的如清玉相击,却多了几分温暖,有如……天籁。
传说中的天行母,敦煌壁画中的飞天,应该唱出这声音吧?
「九爷,我们也传花击鼓取乐吧?」
华星北大梦初醒般看着翠烟,沉默了一会,「把我的凤箫取来。」
翠烟笑着说:「爷总算肯让我们开开耳福。」
华星北没说什么,沉思着,等凤箫上了手,先将八尺凤箫在手中转了几转,风从箫口呼啸,发出几声长鸣。
对面的少年将侧着的身子转过来,口中依旧吟唱着,眼底却带了几分活泼的好奇。
华星北得意的笑了,执起箫就了口,随着少年歌声伴起乐来,少年于是在眼中也带了笑意。
那时,世间是一片荒野虚无,只有他、和他,两望烟水里。
2
那个夜,在湘瑶心中,倒不是这么的令人震撼。
这几年慢慢红起来了,他和琴官,两个歌童,已不再是单纯的歌童。
戏台是上的,堂会是唱的,酒席是陪的,什么时候开始,成了不伦不类的娼脔,却不复记忆。
是一年前那个锥心刺骨的夜吗?
或是早在好久以前,大老爷们暧昧的抚摸时,他就已经沦陷?
那个清晨,他张开眼,床畔是琴官慌乱却不解的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两个人出去唱堂会,他单单却被留了下来,不明白为什么他回来时是一身狼狈不堪。
「怎么啦?得罪老爷啦?你挨打了是吧?」琴官溜溜圆眼,滚着泪珠追问。
他恍恍惚惚,说不出自己怎么了,只觉得心中什么破了碎了,成了灰烬,全身疼痛不堪,泪却怎么都流不出来。
看着清晨漫着紫雾的天空,他痴迷了,原来自己一直身在雾中,以为身旁的奢华是美好,到如今,才知是丑恶。
嚎啕大哭的倒是琴官,他不懂,以为是身体的伤害让湘瑶痛苦,湘瑶最后轻轻笑了,「哭什么呀?挨打也不是一遭两遭的事了,我累极了,你上床陪我躺躺,唱个小调哄我睡吧。」
琴官一抽一泣,哽咽的窝在他身旁,将他娇小身体轻倚在他身旁,用清朗还带着几许稚嫩的嗓音小声唱着:「凝碧旧池头,一听管弦凄切。多少梨园声在,总不堪华发……」
湘瑶胸口一痛,莫非那般孩子气的琴官,那般不解世事的琴官,也要踏上他的后尘?
「琴官,答应我,无论如何,正旦让我唱。」
琴官一脸迷惑,「师傅说过了年,让我唱正旦的,你不也说挑大梁太累人吗?」
湘瑶转身面对琴官躺着,举起酸痛的手,拨开琴官白里透红心型小脸上的发丝,细细看了看,笑着说:「我现在喜欢了,你别跟我抢,大小姐让我当,你当丫环给我端茶倒水。往后要唱莺莺传,我是莺莺,你就演红娘,爱哭鬼一个,拷红时你就尽情的哭吧!」
琴官一下收了泪,天真的笑了,「都让你,都让给你,最好让你去当霍小玉去,披头散发的嚷嚷:『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湘瑶?」
湘瑶猛地将琴官紧紧抱住,把头靠在他胸前,一阵沉默后,琴官才发现他胸口s-hi了一片。
「湘瑶?到底怎么了?」
「琴官……琴官……琴官……」湘瑶一遍遍低唤着他,万般无奈,再说不出别的话。
琴官,如今我可明白霍小玉的心了。
名妓霍小玉……
到了一天,他再替不了琴官。
琴官第一次在堂会后被留下,他在门口执着他的手,颤着双唇,想告诉他,不单单是给老爷唱曲子,还有……还有……
残忍警告却说不出口。
最后一眼,琴官带着初生之犊的骄傲和无惧,再见面,已不再是那个他。
他的忿怒是内藏着的,琴官却如火山爆发,宁死不屈,最后连戏台都不上,就是饿死打死他也不肯唱。
然后,定南将军将琴官带走,一个月后,送回来个新的琴官,花般娇柔、蜜般甜美的精致娃娃。
终究还是被驯服。
他看着琴官疯魔,看着他复仇般的沾惹每个人,挑衅着欲望的边缘,那小小身体里装的都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