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昴星君总是远远地看着,他不认识我们,司木开始第一次转世之前,就对他身为司木的很多年,都没了印象。
天河上飘着许多莲花灯,若不是它一望无际,本座很是怀疑能不能装得下这些莲花灯。岸边的芦苇中有星星点点的荧光,与河水中星星点点的烛光交相辉映。这里没有月亮,也没有太阳,只有一场永无止境的昏暗白昼,
昴星君负手站在岸边,从千千万万数不清的河灯中,挑出一个,从中取出陈荆写了字的宣纸。
“我与司木初识,便是在这天河岸。”他自言自语。
本座没有理会,他显然不是讲给本座听的
“天庭有不成文的规矩,逢着七月半,大家都来这里取一盏灯,完成一个心愿。不过都是很老的规矩了,也没有说一定要这么做,你在若水旁住着不知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哪有神仙这么闲,每日总惦记着往这荒山野岭的地方跑。”
本座点了点头,这里确实很荒芜,不像忘川岸边,魂魄来来往往。
“那一次是我刚好有事,赶上人间的盂兰节,便顺着花灯到了这里。也是像现在这般,满河的灯火烛光,司木站在莲叶上,挑着荷花灯。”
昴星君伸手,从那盏莲灯中抽出一段泛着荧光的心愿,绕在指尖,煞是好看。
“这便可以为他所用,他取了凡人许愿时留下的那一份心力,就替那人完成纸上的愿望。”
“那司木岂不是很亏。”
昴星君轻轻地笑了笑,“才不会呢,所以说他踩着莲叶在水面挑挑拣拣。”
然后他们就相遇了。
本座其实挺能理解昴星君,这样的景色配上那样的人,想要不心折,哪有那么容易。
他低垂着眉眼,看着在他指尖来回缠绕不休的那段心愿,一片脉脉温情。
“不过……本座听司木讲过,他初次见你,是在天庭的莲池旁,你正在与罗锅嗓子下棋。”
“哦?司木是这么说的?”昴星君扬起眉毛,缓慢的道:“不过在下一向觉得,那不是初遇,那是结缘。”
呲……厚颜无耻!
昴星君将司木写在纸上的心愿塞进本座的手心。
他说:“你打开看看。”
本座觉得昴星君这人实在很不厚道,这么一弄,本座倒与他成偷窥的共犯。
昴星君说:“我以为……魔主会很愿意自己去实现司木的愿望。”
……
本座摊开了那一小张宣纸,上面的字迹瘦劲有力,一撇一捺,俱成风骨。
世事长安。
昴星君默然,只是静静地站在芦苇丛中,衣衫上停了几只萤火虫,光芒微弱。
本座沉声说,你是故意的。
昴星君道:“是,小仙自知没有办法实现他的心愿,方才交给魔主。”
本座捏着这纸条,觉得十分可笑。
他们那些人,纸上谈兵似的说着人间情爱,却不过顺着一己私心,妄自揣度罢了。这天河飘满了人间没有着落的心愿,可曾有人来读过?却终日追着本座,忌惮着本座,生怕本座毁了这世间,留一片流血漂橹、生灵涂炭,又怕本座不毁这世间,显得他们错到离谱。
本座对这世间本就没有兴趣。
我屈了屈手指,捡来一只莲灯,中间的烛火早不知在何时就被吹灭了,盘着一圈细细的银丝,抽出来后,它亲昵地睡在我的掌心。
一个八岁稚童,想要一支竹笛。
天河之中都是这样简单而又艰难的愿望么,我当日若在莲灯上写下了这样的愿望,是不是就有一线可能让它成真。
昴星君那日说的对,懂了情,便舍不得了。
太平盛世中的一支竹笛,太平盛世中的一首清歌,太平盛世中长大成人、生老病死,太平盛世中万福攸同的世事长安。
天河的水面有散落的灯光,岸边有流萤飞火,白昼与忘川的夜色一样,都是漫长无垠的,很多年前这里有司木来过,那么很多年后,他仍会来这里。当日他为了我差点魂飞魄散,如今我还他世事长安,然后呢,然后就是两不相欠了吗?
我说,好。
“那就让玉帝老儿管好你们的人,不要再来招惹本座。本座不会管是不是西天那群癞头出的主意,只要你们过了线,今日本座允下的便不再作数!”
昴星君深深地看着水面,像是看着前世的一段记忆,他说:“得君一诺,胜于千言。”
本座要离开这里,本座的心中堵得很,本座居然也长出了心,土地老儿的诗三百念的很是有用,土地老儿到哪里去了。
“阿魇!”昴星君喊道。
本座“唰”地一下转过身,看着这认识了几百年的昴星君,摇了摇头,“你怎敢这样唤本座。”
他一愣,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说:“我有东西要送你。”
昴星君追上来,将一颗苍翠欲滴的珠子放在本座掌心,里面流动着的灵气本座十分熟悉,这是司木的……
“记忆,若水之畔的所有记忆。”昴星君神色复杂地说。
“他当日留下的,也就是那么一点真元,和这段记忆了。要进轮回,自然不可能带着这个,我便收下了,现在还给你,你自己决定吧。”
天地间安静的仿佛只剩下我的呼吸声,掌心的那簇光芒一下一下地跳跃着。
昴星君说,你看,它记得你,我拿着的时候,从来都时暗的。
我忽然觉得十分委屈,本座乃堂堂天魔之主,拿着这颗珠子,却像是被人捏住了七寸的蛇。他们步步为营算计的真好,每一次都踩在本座心口。
那些人强加在我身上的,所谓的天命,所说的天魔,我都不是,也不在乎,因为这世间曾有人问过我我想要什么。而如今他们一个忘了,一个死了。所有人都说那是我害的,我从来……都未曾想过去害司木或者土地。
因为我是天魔,可以随心所欲,就会有人忌惮,想要除之后快。可我要的也不过是这天地间方寸大小的一块,我甘愿画地为牢自困囹圄,他们为什么不信。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按进了这天河之中,无论怎样都没有办法呼吸,脑中炸开所有我不愿意去回想的片段,每一幕都死死地堵在我的喉中,这是土地的选择,这是司木的选择,这是昴星君的选择,我早就无路可退。
我真的要死了。
土地没说错,我早就懂了情。
蓦地闻到一股幽寒冷列的香气,昴星君的身上,并不是那样冷,我感觉到他在轻轻地拍我的背,我想让他滚开,牙齿却打着颤,发不出声,亦无法挣脱出去。
过了好一会,昴星君方才开口,声音有些喑哑,他说:“想哭就哭出来罢,你这个样子,要是司木知道了,非打我一顿不可。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我和太白教你,天魔之主需要不近人情,不可以亲近旁人?后来司木跑上天庭,把我们绑在吴刚的树下,被迫听吴刚念了三天三夜的嫦娥,陪他喝了三天三夜的酒,司木才来解开他的藤蔓。”
我与昴星君鲜少说起从前的事情。
可能因为当年确实做得太过分,司木的转世,很少能活过弱冠,若是生下来显贵一点,早夭也有可能。所以那不算漫长的一百多年里,我们通常是化身成他身边的人,做的最经常的事情,好像就是……争宠。
这一世的司木身世很可怜,想来也正是因为前二十年活的坎坷,方才能活到这个岁数。第九世结束的时候,是昴星君提出了,我们二十年后再来找他,我同意了。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再像那样若无其事地待在司木身边。我们坐在水鬼开的茶棚里,看他干脆利落地喝尽了孟婆汤,头也不回地走进轮回,仿佛还是昨天。
一眨眼,已经和陈荆相遇相识。
天微微明,热闹了一夜的京城渐复平静,骨姬站在城门口,扶着她的铜镜,小鬼们排着队一个个走进去,乩婆在一旁坐着,与缝魂郎君聊天,本座走过去,乩婆笑呵呵地看了一眼,道,后天要下雨,魔主出门还要记得带把伞。
缝魂郎君听了,诧异了一下,连忙站起来向本座问好,本座矜贵地点了一下头,昴星君在一旁轻轻笑了。
【当日我们教了你三分,如今外人面前,魔主已是八九不离十了。】
本座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骨姬神色疏离地看过来,本座蹲在乩婆面前,问,婆婆可能算一下,那个叫陈荆的凡人,阳寿还剩多少。
昴星君神色变了,也走上前。
乩婆看见他,眼神暗了下来,说,白虎家的小孩,你在魔主身边做什么。
昴星君眯起眼睛,“原来是扶乩仙,失敬。”
乩婆摇着头,说:“婆婆不是什么仙人,不过是看的远些罢了。你们当年做的事,婆婆也听说了一些,是非对错,按下不表,但倘若事到如今你们还替西天那帮秃驴打着算盘,这一次,婆婆不会袖手旁观了。”
昴星君默然,没有答话。
“魔主,凡人的寿命我算给你听,都是无妨,但这个陈荆……婆婆是算不出来的,他的阳寿,是由你们二人定的罢。”
本座道谢,跟在昴星君身后,回了绾水街的宅子。
昴星君在门口的李婶家买了两个烧饼,进屋后递给本座。
本座接过,倒了一杯冷茶,就着茶水吃了饼子。
昴星君看起来有些食不下咽,半晌,他叹了一口气,说,你为什么不问我。
本座慢慢地抬起头,盯着他,觉得十分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