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尝试着转了转头,发现脖子的扭伤已经好了,想着秦砚之的按摩手法还是很不错的。
只是妓馆夜间正是热闹的时候,怎的外面却如此安静,也不知他这一觉睡到了几时。脸上没有带着遮面,陆淮柔摸了摸身上,还穿着中衣,便直接掀被下床,也不穿鞋。
他的视力在夜间不是很好,只能借着从窗缝中落入的微弱月光来勉强视物。他虽然没有感觉到旁人的气息,但他知道秦砚之隐藏气息的能力很强,便试探着唤道,“秦砚之?”
那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你醒了?”陆淮柔顺着声音的反向看过去,只隐约看见廊榭的门。大平朝的廊榭是一种屋内的露台,与外厅相连的叫外廊榭,与内室相连的叫内廊榭,有顶,周围一圈木栏。廊榭内可置小桌或凉榻,吃饭饮酒玩乐均可。一般只有富足的人家有多层的宅院才会有廊榭,妓馆中只有最好的雅间才有。
陆淮柔嗯了一声,向廊榭的方向走去,谁料刚走了没几步,就砰的撞上了小桌,被桌腿绊住后摔倒,又结结实实的摔在小桌边的矮凳上,杠到了腰腹,顿时痛呼出声。
秦砚之听见他在屋里一连串的动静,连忙放下手中的酒从廊榭里进来。廊榭的门被推开,月光立时照进屋内,陆淮柔跪在地上,手足并用的爬起来。秦砚之疾步过去扶他,见他按着肚子,问道,“怎么了?伤着了?”脖子的事才刚刚过去,这又受了新伤,秦砚之对他的冒失程度再一次重新判断。
把他扶到床上,秦砚之摸出一个火折子,吹燃,用内力一震,燃烧的火块四散,用剑柄打去,将床边的蜡烛瞬间全部点燃。借着火光撩起陆淮柔的衣服,就能看见他左侧腰腹一片青紫,顿时无奈的叹气,“你怎么总是这么冒冒失失的?伤到骨头了吗?”
陆淮柔心虚道,“我就是没……没看见,应该没伤到骨头。”同时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伤处,痛得他又是一阵呲牙咧嘴,眼睛不由得又s-hi了。
秦砚之本想再说他两句,但一见这人s-hi润的眸子,瞬间败下阵来,“我去找些药酒,你老实呆着。”秦大侠这里哪来的药酒,只有向妈妈的人要。他这间确实是最上好的雅间,一个不大的小庭院将前堂的热闹稳稳地阻隔于此,恰好一个熟识的小厮迎面跑来,他问了一句,小厮热情的指了路。
他去寻药酒免不了要花些时间,陆淮柔老老实实的坐在床上等,一时有些无聊。腰腹的伤处刺痛非常,他下意识的去看中伤他的罪魁祸首。就在床边不远处,正对着廊榭门的位置有一个小桌,桌上摆着茶具,旁边三个小矮凳,杠到他的那把翻倒在地。陆淮柔孩子气的哼了声,表示自己绝对不去扶起它。这一扭头,就看见了手边不远处,刚刚被用来点火的省事道具,秦砚之的剑。
秦砚之不常带着剑,这一点陆淮柔早就发现了。除非赶路,平常秦砚之的剑和他本人至少会相隔两臂以上的距离。刚才也是,秦砚之的剑就那样大落落的扔在床头墙边的木柜上,若不是为了点灯省事,大概也不会去拿它。现在这把剑再次被随意的放在了床边,陆淮柔忍不住拿起来,置于腿上,用手轻轻的摩挲。
剑鞘主体是银白色,雕刻其上的花纹沟壑里是黑色,花纹很简单,只CaoCao几笔。正面靠近剑柄的方向镶嵌了一枚纯黑的宝石,黑的浓郁,不掺一点杂质,指触冰凉。利剑出鞘,银剑冷光点点,泛着彻骨的寒意,光亮的剑身上映着陆淮柔水意流转的双眸,和眼尾那一朵可爱又艳丽的小花。剑柄剑身上都是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的花纹,也没有半个字。
秦大侠终于讨到药酒回来的时候,就见陆美人手里抚着他的剑出神。一时竟有些口干舌燥,仿佛被抚的不是剑,而是他。
陆淮柔听见开门的声音,抬头望去,见是那人回来,下意识微微笑了下,“你的剑是什么名字,不曾听你说过。”
那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床边坐下,正挨在陆淮柔边上,将手里的药酒瓶打开,“躺下,我帮你擦药。”陆美人闻言收剑入鞘,将剑放在了一边,听话的躺下,掀起了下摆,露出骇人的青紫来。
秦砚之一手涂满药酒,加上浑厚的内力,揉按着伤处帮他活血祛瘀,陆美人痛得呜呜啊啊,又不好意思再哭出来,只好用棉被半遮着脸。随即就听对方似是不经意的说道,“没名字。”
“怎么会没有?”陆淮柔有些奇怪,注意力也被转移些许。
“师父说我不知为何拔剑,就不配为剑取名。”秦砚之神情淡淡,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
“这两者好像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吧?”
“师父说,不知执剑为何,挥剑时就会心生迷茫,人心不定,剑心不明,就算呼唤它的名字,剑也不会回应你。”
陆淮柔大概能猜到他为什么不常用剑了。明明已经把所有的招式烂熟于心,明明内功剑法已经如此炉火纯青,却没能达到人剑合一。既然不知为何执剑,那就索x_ing不用剑。陆淮柔从不曾想过,这个看起来洒脱不羁得超脱凡人的男人,竟然也有这样的迷茫和固执。
“不过我给剑鞘起名了。”秦砚之突然说,“叫墨轻。帘过案上砚无水,笔尖指处墨不轻。墨轻。”
“这是你作的诗?”陆淮柔惊奇道。
“不是,是达摩寺老方丈将明大师给我解的签文。师父带我去算命势签,大师就说了这两句诗。师父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不过我觉得蛮好听的。”秦砚之说着这些话,手上也不停。
命势签顾名思义,是一种卜算大体命运走向的签,这种签只有达摩寺的历代住持会算,这一代刚好是将明大师。算出的结果一般是人生中的重大事件,比如大难,大运气,真姻缘,大转折之类。想要算命势签的人很多,但是佛门讲究缘分,有些人花了大价钱也不一定能见将明大师一面,有些人却不用说就能得到大师卜算。秦砚之就属于后者。
宗潮音和佛门并无渊源,不过他每次收徒后都会带徒弟去达摩寺算上一卦,算的都是平安。秦砚之的命势签是将明大师主动要求算的,算出来也就这两句诗,宗潮音很是无语,“说了不如没说。”
不过数年之后,宗潮音似乎渐渐明白了将明大师的意思。少年时的秦砚之心中空空,没有拔剑的理由,在宗潮音看来,尽管他的根骨卓绝,但这样是无法集大成的。确实,秦砚之修行的速度一日千里,十七岁整的时候,秦砚之就完整的习得了宗潮音独步天下的藏心剑法。他的剑法内功已没什么可教的,除了心境。
宗潮音明白秦砚之这种人佛魔只在一念间,所以大师当年的诗大概是预示着能够改变他心境的转机。可惜在云宫山上,这转机迟迟没有出现,宗大师就打发他下山去寻机缘。
而事实是,秦砚之早就把什么转机抛之脑后了,他下山后一直发奋努力的在妓馆里找机缘,压根没把什么佛魔放心上。但是这两句诗他一直记得,因为喜欢,虽然不知道意思。
陆淮柔没再问什么,歪过头来瞅着枕边平放着的剑,喃喃重复道,“墨轻。”
秦砚之将专注于他伤处的眼神暂时移开,望向他,突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浑身一震,连手下的动作都停了,不可置信的低声喊道,“陆淮柔?!”
第6章 第六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被喊的人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立刻回望他,满脸的疑惑,“怎么了?我骨头断了?”
“不,没有……没什么……”秦砚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快镇静下来,再次将注意力放在他的伤处上,垂下眼帘遮掩神色,似是转移话题般问道,“你的名字,是父母起的?你的家乡莫不是在淮水边?”
陆淮柔有些奇怪对方突然的问题,不过还是认真的回答道,“嗯,我们村原来就在淮水边,站在我家屋顶就能看见江面。我母亲很喜欢淮水,认为淮水温柔平静,就希望我长大能像淮水一样。”他语气怀念,仿佛想起了许多温馨的过往,随即又有些暗沉,“不过我七岁那年遭魔教屠村,全村只有五个孩子幸存,都被抓上魔教当了试药童。后来……就剩我一个了……”
秦砚之第一次听他说自己的往事,“那你为什么不离开魔教?反而还要为魔教办事呢?”
“哼,离开?”陆淮柔冷笑了下,满眼寒意,秦砚之还是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般憎恨的神情,“魔教中同我一样经历的人何止一二,谁不想离开?但是哪那么容易……有命走,也要有命活才行,教主为了制约我们,什么做不出来?”说着他用手臂盖住脸,只剩下一张淡樱色的嘴在外面,“我若逃了,师兄和师父怎么办,其他人也会落井下石,想乘机除掉他们……”
魔教里面的人三教九流,根本不同心,各方势力相互制约,相互对抗,谁都巴不得对方出个岔子,好找机会提高自己的势力。魔教的人向来不团结,但是却又有不少强者,这是整个武林都知道的事实。
陆淮柔就算不想算计别人,也难保别人不算计他。秦砚之心里清楚,他的任务完不成,倒霉的自然不止他一人。秦大侠隐约有些不痛快。
“你刺杀我的任务,可有时限?”
陆淮柔被问的一愣,移开手臂去看他。见那人收回擦药酒的手,顺便帮他理好中衣,一脸认真的看他,便老实的回答,“一个月。”
秦大侠神色一凛,“这是想置你于死地?你们教主竟然也同意?”魔教总坛在渝州,距离此处甚远,光是往返路程快马就需二十多日。
陆淮柔的脸色突然难看起来,埋头有些艰难的措辞,“教主一直想,收我做,做……做妾。”他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可惜再低也被秦大侠听了个正着。秦砚之的心里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没等他发作出来,陆淮柔又接着道,“但是师父和师兄一直护着我,教主早就心生不满了……他们就是想趁这次机会,打压师父一派,再把我……嗯……以任务失败需要惩处的理由,交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