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面试的最後一个问题倒大大出乎我的预料,已经开始谢顶的教授一扫之前的随意和善,极严肃地问我,"你对医德是怎麽理解的?"
问得太突兀,但我并不害怕突兀的提问,早在做学生会主习的时候,我就学会了随机应变,各种冠冕堂皇的套话我都随身携带著,能在适当的时候,抛出言辞得当、激昂又空洞的漂亮演讲。
然而这个时候,那些话我全部都不想说──在听到这问题的一瞬间,我第一个想起的,竟然是他。
教授还在看著我,神色严肃,我缓缓地开口,慢慢地理清了思绪。
"我从一入学开始,就接受过各种各样的医德教育,一般都会提到奉献、勤勉、无私,很崇高,听起来也很对,但其实细想想就有些不对了。"
教授的眼神有些变化,含义不明,我抱著豁出去一样的心态,继续说下去。
"不对是因为太空泛了,很难落到实处。一直没有人给医德下一个更详细一点的定义,其实不是不下,是没有办法下。这些年来,对医生的要求是不断在变的,因为社会是在变的。我们不能用居里夫人的抄守来要求现在的人,因为大环境已经不一样了。医生也是人,也有需求也讲究回报,一味要求奉献肯定是不对的,尤其现在的社会环境对医生来说太险恶,医生已经慢慢变成弱势群体了──让弱势群体只讲付出不求回报,肯定不现实。"
我停顿了一下,略微有些心虚,教授却点点头,示意我说完。
"所以说,不能过多地要求,过多要求就成了苛责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做医生是个高尚的职业,所以要有个高尚的道德标准,但这个标准不能靠别人来制定,要靠医生自己。法律是第一位的,但在法律之後,紧跟著的就是职业道德,要救死扶伤,要能为病人著想,凡事凭良心来做──能做到这些,我觉得就足够了。"
屋子里静悄悄地,教授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两秒锺,然後轻松地一挥手,"好了,回去好好准备面试吧。"
我心里七上八下,直到面试结果出来,杨教授正是成为我的导师,我才算松了一口气。
在很久以後,我提起那次准面试,半开玩笑地抱怨了杨教授的刁难。在几年的相处里,他越发地不拘小节,干脆拍著我的肩膀说,"就凭你那个烂学校烂履历。要不是这个问题答得好,你就等著调剂吧。"
我很尊敬杨教授,但听他用这样的口吻提起我的母校,心里还是很不舒服。
他没在意,继续说,"现在的小孩,满脑袋都不知道是些什麽东西,当初我就看出来了,你平时应该是想过这些,现在肯好好用脑子的人不多了。"
我笑而不答,心里却一阵酸涩。
我并没有可以去想过这个问题,而是和夏远之间发生的事,促使我不得不去思考这个问题,在不知不觉中找到了一个答案。从认识他开始,他就一直是我的动力,我的觉悟和努力,我的坚持和思索,都是通过他一双无形的手在指引著──迄今为止,我的所有一切,其实都是因为他。
已经那麽久了。
在X医院的每一天都过得无比充实,充实到我不太感觉得到时间的流逝。无数的病例,最优秀的同学和老师──中国医学界最杰出的人,几乎都在这里了。
但他们都不是夏远。
没有人能替代的了他,至少在我心里,永远都是这样。
那一年的寒假短得有些夸张,刚好够我回家过一个春节,临走前我收拾了乱糟糟的宿舍,把摊了一地的书分门别类放好,也整理了这几年厚厚的一摞笔记。
挪动笔记本的时候,两张浅灰色的纸片从里面掉落出来,我惊愕地拣起来看了看,才发现那是两张音乐会的门票。
是我大五那年买的那两张,当时满心欢喜的拿著,筹划著和他第一次约会,然而没等把门票递到他手上,一切就都被我搞砸了。
不过才两年半的时间,那两张门票就都变得又黄又脆,我捏著它们看了一会,小心的把它夹进了诊断学的书页里,然後拿出手机,给程晶晶打了一个电话。
小姑娘的声音有些沈闷,"学长。"
"在干什麽呢?"
"写病历呗,烦死了。"
程晶晶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是神经内科,和呼吸科的病区只隔了一层楼,这两年我常打电话给她,拐弯抹角的探听些夏远的消息。
拉拉杂杂地说了一会话,我问她,"最近学院的老师怎麽样?""给你说个新闻,"神秘兮兮的口气,"孟院买车了。"
我眼前又浮现起孟院佝偻著背,艰难地骑著自行车的样子。
"孟院的女儿最近到团省委当副书记去了,前两天回了趟学校,看到孟院上课的解剖室破烂成那样,眼泪刷的就下来了,冲到梁院办公室把梁院一顿谴责,还说要和教委反应,梁院安抚了半天,终於拿出钱来把解剖室改建了,还给孟院买了辆车。"
梁院是我们的执行院长,风度翩翩,很有人缘,他不教课,和我也没什麽接触,但我知道,孟院最为副院长,好像总是受他压制的。
"解剖室改建从我上学那会就申请了,不是一直说没钱没钱麽,怎麽现在一下就拿出来几百万?"
"咳,"程晶晶语气鄙夷,"你忘了,你大三的时候,学校不是拨给我们一千二百万麽,没发现钱花在哪了,但就是一天比一天少,我毕业的那年,梁院跟新生讲话的时候,再说钱,就剩七百万了。医学院没钱?呸,哭穷。"
"那钱哪去了?"
"前两天我男朋友去高尔夫球场录新闻,刚好遇上梁院长和一帮人在那打高尔夫。打一场四千多啊,他每周都去打,还如了高尔夫协会,一年四十万会费,你说他哪来的钱?"
"你们倒是举报啊,双规了他!"
"举报个毛啊,"程晶晶哼了一声,"一起打高尔夫的也有大学党委书记,我跟谁举报去。"
我无言地感慨了一会,半天才想起给她打电话的主旨来。"晶晶,最近其他老师还好麽?"
"都挺好,就俞老师不好,倒了大霉了。"
我们再没有其他姓俞的老师了。
"他怎麽了?!"
"昨天来了个一周岁的小孩,瓜子皮呛进气管里去了,做气管镜风险太大,好几家医院都不敢做,家属把小孩抱过来,俞老师二话没说就收下啦。给家属解释清楚了有风险,家属也签了字了,结果拔镜的时候气管痉挛了,小孩死了,家属这时候倒不认帐了,死活说自己不认字,说是俞老师没解释清楚,在医院闹得不成样子......唉,邓主任都压不住,去劝还被一老太太把脸都抓破了。记者也来了,还来了好几家,弄得乱七八糟......唉,说白了,就是想要钱呗。"
"俞老师呢?"
"给他放了一周假,回家去了。你说要过年了出这种事情,真是......"
"他在家?"
"大概吧。怎麽了──"
她还没说完,我已经急匆匆地挂断,马上打了一个电话去预定B市到N城的机票。
声音甜美的姑娘完全没意识到我的心焦,娇滴滴慢吞吞地告诉我经济舱商务舱已经全都没有了,只剩下头等舱,问我要不要。
我犹豫一秒锺,还是定下了,刚好是我一年奖学金的钱。等到明天的话,票价可能便宜一半不止,但我绝不可能等到明天。
我明白这样的事情带给他的打击有多大,更知道他绝不会主动去找人安慰,他始终都很高傲,但在这种绝不能硬碰硬的时候,又要怎麽妥协跟让步?
22
站在那扇灰色的门前,我抬起手按了门铃。从四年以前,我就知道他家在哪里,但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到这里。
门里静悄悄的。
也许他不在家里,我这麽想著,心里泛起一股失望,但又有一股轻微的、如释重负的轻松。
我又抬起手敲了敲门,这一次,手指还贴在门上,门就发出一声轻响打开了。措不及防地,他就出现在我面前,象是行走在黑暗里的人突然见到光,那种眩晕的不真实感。他背光站著,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世界都在摇晃,类似於被雷劈中的感觉,整个人都傻掉了。
他开口说话,那声音在我耳朵里听起来,就像从水里传来的一样,"你怎麽来了?"
很淡的语气,没有特别惊讶,也没有高兴或者不耐烦,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声音。我还没张口,心里却开始发酸,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连晚一秒都等不了,可他真的站在我面前,我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