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句话也不敢说,屏息望著他。
"你是什麽脾气我最清楚,理想主义,又偏激,其实这样我也有责任,有些事其实我不应该瞒著你。但重点不是这个。"
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像个惊雷一样直劈中我头顶,"其实和你在一起之後,我经常後悔。"
"叶岩,你以前交过女朋友,对吧?"
我被刺激到无法思考,只是木讷地点点头。
"那你对自己的姓向怎麽看?"
我还傻著,只能愣愣地看著他,他很轻地叹一口气,向我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和我在一起,你怕不怕有一天被人发现?你想过会有什麽压力没有?你打算怎麽跟你父母解释?还是打算一直瞒著?你考虑过生活作风和行政前途的关系没有?"
我觉得我似乎越来越傻了。
他的语气慢慢软化下来,又变得平静淡漠,但他说得每一个字,都让我觉得心脏难以抑制的疼痛。
我从未想过他有这麽多的担忧──替我担忧。
"你什麽都没想过,对吧。你那个岁数,最容易冲动,头脑一热就能不管不顾,但我不希望你有一天後悔。所以那时候,我觉得就这麽分开一段也──"
"夏远,"我终於有些激动地打断他,"我和那时候不一样了。"
他的眼神轻微的惊愕,我有些词不达意地解释著,"我不是小孩子了,那个时候我是很幼稚,但已经这麽久过去了......可是就算那个时候,也不是一时冲动,我可能没考虑得那麽仔细,但是你说得那些我都不害怕,我......"
"叶岩,你不了解我。"
我想开口,他却根本不给我机会辩解。
"我以前杀过人。不是医疗事故,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眼神y-in郁,"叶岩,我过去有很多事是你不知道的。"
与其说我感到震惊,倒不如说是心痛,他的语气让我无心深究话的内容,一心只想著安慰他。只要能打开他眉宇间的深结,不论他从前做过什麽,我都可以接受──只要他不再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的事我是有很多不知道,这是我不对,但是以後我都会知道。不管有什麽事,我都不会再......"我越发的觉得难於表达,"夏远,我对你是......"
我到底还是不知道该怎麽描述,於是我有些焦躁地靠过去,在那冰凉的嘴唇上亲了一下,又亲一下。
从前我的偏激已经犯下了够大的错,人不可能没有缺点,不犯错误,但没有哪个人能比他更珍贵,更高尚。他不完美,也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模板,但这一切都不重要。
我只是不能再伤害他。
亲吻骤然加深了,舌尖相触的一刹那我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感觉到他环著我背的手臂。温和绵长的吻,带著让人心颤的热度,越来越深入和激烈。感情在胸口一点点累积,终於像洪水一样冲破了藩篱,他的手从衬衣的下摆伸进来,碰到我的身体,立刻激起一阵电流,我抽一口气,低下头,在他脖颈上轻轻地噬咬著。
他却突然松开了手,我惊诧地抬起头,看到他有些尴尬的神色。
"电话。"他说。
我这才听到手机铃吵吵嚷嚷的声响,他先拐进了卧室,有些晕头转向似的,然後才在客厅的钢琴旁边找到了手机。
电话讲的不长,他几乎没怎麽说话,只嗯了一两声,一直微微皱著眉。等他挂断,我问他,"是不是那个患者的事有结果了?"
他点点头不说话,我没法催问,只能走过去,把左手叠在他放在钢琴上的右手上。
"赔了他两万,"他语气有些愤怒,"心满意足了。"
"医院也知道不是你的责任,想息事宁人吧。"
"一帮傻子。"
他一直皱著眉,我不知道该怎麽宽慰他,只能握著他的手,陪他站了很久。
"刚才邓主任的电话,叫我过去一趟。"
"邓主任还没退休?"
"延长了。"
"我跟你一起去吧。"
尽管不太合适,可我还是不放心他这样一个人去医院,他看看我,有些意外似的,终於还是说,"好。"
时隔两年,再度踏进母校附院,真的有种流年偷换的感觉。病房整改过,连护士站的位置都换了,唯一熟悉的就是那张办公桌,一如既往的干净整齐。
然而我坐在这张桌前,忐忑不安地等著他从主任办公室回来,医生都在病房里,偌大的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寂静里更凸显出不安。
好在他很快回来了。
"怎麽样?"
他摇摇头,但面色和缓了许多,我立刻明白邓主任一直在宽慰他。
"都知道不是你的责任啊。"我站起来,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这种人不要理他,别想了。"
他只露出了半个笑容,就让我的心再次狂跳起来,我刚想说点什麽,办公室的门就被猛地推开,我做贼心虚地往後跳开一步,才回过头去看推门的人。
进门来的是个五六十岁的中年人,佝偻著背,穿的也邋遢,举止多少有些猥琐。我正疑惑著,回头看到夏远嫌恶的脸色,我瞬间恍然大悟──不是那个敲诈的家属还有谁?
那男人向著夏远走过来,我第一反应就是想挡在他前面,然而顾及到场合,我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全身都紧绷了起来,紧张地盯著那男人的表情。
那有些猥琐的脸却堆著满满的笑意,一张嘴,浓厚的N市口音。
"医生,对不住了,不过谢谢你,谢谢医院,你也知道我家困难嘎,"他伸出手来握住夏远的手,死命地摇撼几下,嘴角几乎咧到耳根,"这次对不住你啊,我这麽闹对你名誉不好的。"
我这才回过神来,一股火腾地蹿上脑顶──他怎麽还有脸来对夏远说这样的话?
愤怒到极限的时候,人往往就变傻了,我站在原地,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麽反应,只好抬头看著夏远。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挺得笔直,脸上的表情冷到结了一层霜。他比那男人高半个头,於是就居高临下地看著他,也看著捏著自己的那双手,表情仿佛盯著解剖台上油浸浸的、刚被剥离下来的脂肪。
男人的笑容在这样的眼神里被冻结了,凝华一样渐渐消失,他讷讷地收回手,尴尬地翕动了两下嘴角,表情突然变得扭曲起来,像是一桶油漆搅在污水里,y-in晴不定地变换了几秒,突然就变得狰狞起来。
我不是N市人,N市话只听得懂个大概,这男人突然爆出的话又高又急促,我一时竟没全听懂,但几句不堪入耳的话还是直冲进耳朵里来,震得我耳膜生疼。
夏远还站在原地,面无表情的,我却再也忍不住,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直拖到门外,"你给我滚!"
男人被我推的趔趄,挣脱了我的手,非但不走,还在走廊里大叫起来,"打人了!医生杀人不偿命啊!"
我没穿白衣,也不是这个医院的医生,索姓不管不顾起来,"你再不滚,你那两万块钱就去买棺材吧!"
我的表情估计狰狞的很,那男人像是给我吓住了,直愣愣地看著我,我心里稍微有点後悔自己的莽撞,却还是蹭蹭地冒著火苗。
"叶岩,"他的声音冰凉,让我瞬间冷静下来,"走了。"
我赶忙转过身,跟在他身後下了楼,再也不看那男人一眼,电梯刚好停靠,我和他走了进去,狭小的空间密密层层地挤著十几个人,不知为什麽竟没超重。
电梯停停走走,十几楼的距离消耗了许久,在拥挤的环境里无人注意我们,我接著人群的掩护,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那手又凉又硬,指腹上薄薄的一层茧,我的指尖碰著那轮廓,越来越觉得心疼。
"要到了。"他突然低声在我耳边说,於是我赶快放开手,电梯叮咚一声停靠在一楼,人群轰地一声散曲,我和他最後才走出电梯,隔著不远不近的距离,仿佛一对路人。
但我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声。
"别太在意了,其实是挺普通的事。"
总是这样,每当我想要安慰他的时候,反而会变成他来安慰我。我们走到停车场,他拿出钥匙打开了车门,我却还站在原地,心里带著轻微的愤恨和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