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住院有什麽意思?每天提心吊胆的等它下一次发作?它来了我担心,它不来我更担心,没天除了这个就没有其他能想的事,一直住在这等到好或者死?你觉得这样对麽?”
无论是辩论还是吵架,我永远都赢不了他,我知道他如果坚持要走,那麽谁都拦不住他。
最恐怖的其实并不是疾病,而是未知,可他就连未知都不屑於惧怕。我了解他,他是那麽一个骄傲固执的人,决不肯对任何事情低头屈服,无论是诡异的际遇,还是飘渺的鬼神。
他永不肯走容易的、安全的道路,为了那些无谓的骄傲甚至不惜冒险,这种近乎愚蠢的坚持,常常让我感到无可奈何。
我越来越希望他改变,也越来越知道那不可能,最终的结果仍然是我妥协了。
“夏远,你再住一下午……四点半我和你一起走。”
不要说话番外:邪灵(下)
一整个下午我简直寸步不离的守在他床边,生怕他在出现什麽状况,然而那个下午却始终处於一种诡异的宁静之中,没有任何异样。
快下班的时候,学生拿来了整理好的病历。
“叶老师,其他的都弄好了,但是你还没下诊断呢。”
我答应一声接过病历夹,却迟迟没办法落笔,夏远在旁边坐了一会,突然说,“给我看看。”
他拿走病历本的时候,顺带著拿走了我的钢笔,在病历上粗粗地扫了两眼,他居然就抬起手来,果断地在上面写了一行字。我阻止不及,抢过来一看,在最末一行,已经下上了“神经官能症?”的诊断。
“签字吧。”他把笔丢给我,若无其事地说。
“你这不是胡闹──”
“签字吧。”
他的表情和语气都那麽理所当然,好像乱来的那个人是我一样,於是我终究还是签了字──又还有什麽其他更好的办法呢。
我把病历夹还给学生,“病案室看见这个,肯定觉得我疯了。”
“他们不会细看,”夏远敏捷地站起来,“走吧。”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电梯还在十四楼,我望著紧闭的铁门,突然想起早上那一幕来,猛地打了个寒战。
“夏远,我们走楼梯吧。”
他不理睬我,从容地按下了按钮,数字跳到7,电梯门“叮咚”一声打开了,里面空无一人。
我想说话,他却已经走了进去,我慌忙地跟上去,那扇门就在我身後合拢,一寸寸压缩著已经凝滞的空气。密闭的空间里,每一点微弱的响动都极大地刺激著我的耳膜,我被自己的心跳声震得几乎颤抖,一动不动地看著他 ,却什麽都不敢说。
电梯降至一层,什麽都没有发生,走出门时我的手心里全都是汗,连腿都有些发软了。
从门口到停车场的一路上,仍旧什麽都没有发生,我警觉地坐进车里,就在他发动车子的一刹那,一个念头突然浮出水面。
“等一下!”我握住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我来开。”
他侧头看了看我,不大相信我似的──我上个月才刚刚考出的驾照。
我坚持说道,“我来开。”
於是我们换了位置,我小心翼翼地发动了车,以极慢的速度向家里开过去。夏远悠然地坐在我旁边,没有丝毫紧张或畏惧的表现,到好像我们今天经历的,不过是普通的一天。
“叶岩,”开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说,“你就这麽在意程晶晶的那几句话?”
我所害怕的,极力避免的事情,就这麽被他直截了当地提了出来。心脏狠狠跳了两下,我低声说道,“我求你了,别说行不行。”
“叶岩,你什麽时候也变得这麽迷信了?”
“先别说话,”我心烦意乱,“你先别说话,跟你说话我没法开车。”
“那就我来开。”
我不去理他,专心致志地把目光集中到路面上来,沿江的公路在傍晚安静得很,我的头脑里却乱糟糟地堆著许多念头。我没法相信,不愿意相信,但我又没办法不去想……到底要怎麽做?
会有下一次的,我知道一定会有,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後天,也许就是下一秒。
也许是车祸,也许又是一次诡异的发病……什麽都有可能。这种暂时的宁静无法让我安心,我知道它总会来的,在某一次平静以後……
车速在不知不觉中变快了,当沿江的围栏柱一根一根飞快地後退时,我惊愕地低头看了看时速表,那根指针正指在90的位置上,并飞快地向右移动著。
我的背後冷汗涔涔,头脑里瞬间一片空白。
“叶岩,开慢点。”
“跳。”
他并没有挺懂我的意思。
“什麽?”
我以为我在喊,然而却只是发出了暗哑的声音,我拼命地踩著刹车,车子却仍然快速行驶著,并且越来越快了。
“跳车!”
然而已经太晚了。
手中的方向盘不受控制地转了个弯,车轮猛然专向,在离心力里我的身体重重撞倒了车厢壁上。然後,在翻天覆地的眩晕和撞击里,我感到了强烈的失重感,车子似乎撞到了什麽,猛烈地震荡了一下,紧接著,在巨大的水声里,我看到一片腾起的白浪。
我转过头去,想要看看他的脸,然而在随之而来的巨大撞击里,我的胸腔一阵剧痛,瞬间便跌进了沈寂的黑暗。
睁开眼睛就是一阵刺痛。
眼睛,鼻腔,四肢躯干……没有一个是不痛的,我张了张嘴,冰凉的水流瞬间涌入了口中,鼻腔里也流进了江水,反s_h_è x_ing地咳嗽了起来,却吸进了更多的液体。我挣扎著,一条绳索却紧紧地束缚住了我,我在一片混沌里扑腾了许久,才明白过来,那应该是车上的安全带。
夏远……夏远。
我伸出右手,拼命地向旁边摸索著,先是椅背,然後是衣服的下摆,最後终於抓到了他的手。
手指和江水一样的冰凉,我用力地摇撼著它,却没有得到一点回应。
胸腔里爆炸似地闷痛,氧气就快要消耗殆尽了,安全带仍然紧紧箍著我的身体,我用左手胡乱地拨拉著,终於解开了它。
一旦获得自由,我立刻费力地转过身体,去解夏远身上的安全带。在水里动作变得极度迟钝,也不知道解了多久才解开,我抓住他的肩膀拼命地摇了摇,他却仍然没有动。
车门就在旁边。
在水中根本无法用力,巨大的水压挤压著门,我把身体靠在椅背上,拼尽全力用脚去蹬著它,终於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身体因为惯x_ing而向外滑去,我抓住车门挪动著身体,身体因为紧张而下沈,我再次抓住了他的手,用尽全力试图把他拉出车门。然而无论我多麽用力,他的身体却纹丝不动,仿佛仍然被什麽紧紧地捆绑在座位上一样。
他的手……
我的手指正扣在他的手腕上,原本该是动脉搏动的地方,我什麽都没有摸到。
冰冷的水渗进我的骨髓,铺天盖地地将我淹没。
“夏远!”
水中并没有声音。
我紧抓著他的手,拼命地摇撼著,似乎世界上就只剩下这一件事情可以做。我用尽全力去拉他,拽他,然而他仿佛被钉在座位上一样,仍然纹丝不动。
胸腔里的疼痛越来越鲜明,剧烈到简直难以忍受的程度,我忍受不住地吸了口气,冰凉的水流立刻呛进了喉咙。意识渐渐模糊了,力气一点一点流失,五米之上就是水面,然而我不能走。
他还在这里。
夏远。
水中寂静的没有声音。
夏远……
在缺氧中我竟然出现了幻觉。
深水的中有一个人影,他就那麽凭空地出现了,悬浮在水中,苍老的面孔朝著我。在混沌的水中,方才我还什麽都看不清,可现在却看见他眼神里幽幽的光,仿佛一条蛇。
我肯定见过他,可是我偏偏又想不起来,我张开口想呼救,却吐出了最後的一点空气。
“他死了,”那个声音带著回响,“再不走你也会死。”
我死死地抓著他的手。
“他死了。你必须走。”那个声音重复著,“他必须死。”
他还在这里,所以我不能走。
“只有一个人需要死,你必须走。”
我不再去理会他,在失去意识前,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紧紧地抓著他的手。
他还在这里……
那个人影和声音,都慢慢消失了,只留下无边无际的黑暗。朦胧中我感觉到自己在轻盈的上升,一双手从背後拥抱著我,温暖而有力的,仿佛来自天国的召唤。灵魂离开了身体,笔直地向上,浮出了水面,沐浴在圣洁的光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