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紧握著的,是夏远的手。
光线如同刀剑,劈开笼罩著我的黑暗,我所能看到的就是一片耀目的白──白的床单,白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
我完全没想过这是不是天堂,因为我认出来了,这是医院的病房。
“叶岩。”
那个声音是很熟悉的,虽然变得十分沙哑,我还是认出了他的主人。
“你能说话,”夏远柔和地说,“用力说。”
“你──没事吧?”
身上没有c-h-a著任何东西,只有右手打著针,但我没有带心电监护,说明情况并不严重。我试著动了动,没什麽困难就坐了起来,他也并没有阻止我。
“你没事吧?”
“我没事,”他坐在我床边,看上去完好无损,毫无异样,“你也没什麽事。现在感觉怎麽样?”
我仍然有些还不过神来,这时候被明亮的光线照著,而他毫发无损地坐在我身边,刚才那段诡异恐怖的经历,倒好像没有真的存在过。
“我们掉进水里了?”
“你把车开进水里了。”
他到了什麽时候都这麽刻薄,我忍住反驳的欲望,“那我们怎麽上来的?”
“我带著你游上来的,”他说,表情若有所思,“水不深。”
“但是你──”
我想起他消失的脉搏,还有怎麽样都移动不了的身体和沈默的回应,突然打了个冷战,不再说了。
说不定那些都只是幻觉。
“你真的没事?”
他没回答,只是把手放在我额头上,很轻地碰了一下,我却像受到了莫大的安慰一般,突然不在惊慌失措了。
有些东西消失了。
无声无息地,没有任何迹象和痕迹,然而我知道它不见了──那一直笼罩在我们头顶,遥遥地将灾难的y-in影投s_h_è 在我们身上的东西,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
“没事了吧。”我低声说,“到此为止了?”
“从来就没有什麽事。”他仍然固执,然而这次的语气却不那麽坚定了。
我在医院里打完了针,晚上就出了院,我们步行回家,一路上都平安无事。
“车怎麽办?保险会陪麽?”
在等电梯的时候,我才突然想起那辆车还泡在江水里。
“你有办法证明你不是自杀的话,会陪的。”
“他们看看我,就知道肯定不是自杀,”电梯到了,全部的乘客就是我们两个,“我是最舍不得死的那种人。”
他笑了笑,“是麽?”
“我也不敢死,”我看著他,也笑了,“我怕我死了,你殉情。”
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的,这样的话我从前偶尔也会说,他从来都嗤之以鼻,然而这一次,他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了。
门缓缓合拢,电梯开始上升。
“叶岩,”他的声音很少这麽犹豫,“我带你上来的时候,你一直抓著我的手,到了医院才放开。”
我并不想提起这个。
於是我咳嗽了一声,掩饰地说道,“溺水的人肯定会去抓东西,有什麽抓什麽,你看打捞上来的尸体,手里全都是水Cao和沙──”
我不能看他。
这麽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和那时候一样,只要看到他的眼睛就没办法对他隐瞒什麽。在触到他目光的一刹那,脆弱的堤坝在潮水里轰然崩塌,我猛地抱住他,无法再伪装我并不恐惧和担忧……
我那麽紧地抱著他,手臂深深地勒紧他身体的轮廓中,仿佛他是烟气,随时会飘散在稀冷的空气里。我的脸埋在他的脖颈里,感觉到他的生命在搏动,於是再也不想放开手,只是用力地抱著──他还活著,我也还活著,我们仍然在一起。
电梯减速,停稳,打开。
他很轻地推开我,用少有的温柔声音说,“走吧。”
走廊里没有人,於是他就牵著我的手,像牵著个目盲的小孩一样小心翼翼,充满温情。我紧握著他的手,也真的像失去视力一样跟随著他,等待他打开那扇熟悉的门。
家还是老样子,什麽都没有变,我们不过离开一天,却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门厅里漆黑一片,我松开他的手指,在黑暗里碰了碰他的脸。
“回来了。”
他什麽都没有说,却突然吻了我,很久以後我们才分开,都像再次溺水一样深而急促地喘著气。
不知道是谁碰到了开关,灯光突然亮起,骤然来袭的光线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睛。
“进去吧。”他很温柔地笑了,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卧室有些乱糟糟的,早上谁都没有时间收拾,我一进房间就看到了地上两块小小的黑色东西──是那个人偶的碎片。
夏远显然也看到了,我在他有所动作之前拦住他,“你别碰。”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仍然想要去拣,我坚决地拦住他,“你别动它。”
那两块黑色的东西安静地躺在地上,并不狰狞或恐怖,仿佛只是两块普通的黑色木头。我用手指极小心地碰了碰它,它们立刻就变成一摊细碎的黑色粉末,被窗外吹进的夜风吹的无影无踪了。
尾声
那之後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安稳。
我陪他去做了详细些的体检,除了在肾脏检出一点泥沙状结石以外并无异常,另外我发现他居然在这种年纪长了龋齿,硬逼著他去修补好了。
因为那次倒霉的事故,我们每个人都拿到了一周的假期,於是我们先去了我家,又去了LA看望他妈妈,可惜两次拜访都很不愉快。我妈妈继续拷问他折磨我,他妈妈则干脆用英语痛骂了我半个小时,一直到我上飞机为止,都不肯再跟我说一句话。
夏远因为这个很不高兴,“她是长辈,你能不能让著她一点?”
可我总不能因为她是长辈,就任由她高呼“FREE TIBET”而坐视不管吧,老太太被美利坚洗了脑,我做为晚辈,有义务帮她洗回来。
但夏远绝不这麽想。
於是我们又吵架了。
总体来说,一切都回到了老样子,或者说,正常的样子。他依旧不相信鬼神,对程晶晶和那个人偶都嗤之以鼻,然而我知道,或许我那天在水里听到的,并不是幻觉。
但不管怎麽样,除了一通惊吓和折磨,那个人偶并没有给我带来什麽额外的好处,当然……也并没有什麽额外的坏处。
我绝不会让任何事情伤害他。
而且……又有什麽能够真正伤害我们呢。
如果硬要说有什麽不一样的,那就是这一次吵架,我们谁都没有摔门。
“这是我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不要说话番外:偶尔
作为医生,大部分时间里我们救人,偶尔我们杀人。
我们拔掉弥留者的呼吸机,放任重度窒息的新生儿死掉,在家属的要求下放弃抢救,为妊娠三十五周的孕妇引产……但这些不能算是杀人。
充其量,不过是他们没有被给予活下去的机会。而决断的权利并不在我们手中。
我们面无表情地催促患者缴费,例行公事地让穷困潦倒者在“坚持出院”旁签字,麻木到无法关心他们回家後何时会死,又会怎样去死。
这也不是杀人,至少不是我们在杀。每天流转在账面上的巨额资金,与我们有关的仅仅是凤毛麟角。这个庞大的机构有著错落而混乱结构,无数蛀虫躲在那些s-hi暗的角落,大嚼著别人的血汗,然後再刻薄地从嘴角抠出一点碎屑,算是对供养了他的人们的回报。
偶尔我们在强打精神时失败,在整夜劳作後思维迟钝,我们在做到百分之百的正确时出了差错,在一万次的判断里有了一次失误……
那麽我们就是在杀人。
四天前我杀了一个人。
那是我的小学老师,由家人抬著,慌慌张张地直接闯进了病房找我。没有病史,没有实验室检查,没有影像资料……我对著昏迷的中年人一筹莫展。病房里没有床位,我从值班室报了被子铺在地上,权当作是病床。
他面色苍白,皮肤s-hi冷,嘴唇和肢端明显地发绀,心电图显示著房颤,血压低到测不清。家属告诉我他有冠心病,去年也住过一次院。
明显的休克征象,没有什麽疑问。正是高峰期,B超CT都排著长队,而这时拍个X光显然不会有什麽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