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会,机器还是只会发出嘈杂的咯咯声,他叹口气刚准备回教室去,叶岩却推开门从外面进来,递给他一瓶水。
夏远条件反s_h_è 地接了,叶岩笑得有点幸灾乐祸,「老师,这个坏了半年了。」
夏远几乎要以为他是要为那次的事向他赔罪了,然而叶岩却连脚步都没停,全然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行色匆匆地又跑进教室里去了,边跑边把一颗包子塞进嘴里。
他大约是看到了夏远和贩卖机搏斗,於是在买早餐的时候顺带帮他买了瓶水,不带什麽讨好的意思,也就是举手之劳,恐怕也没指望夏远的感谢。他总是匆忙地向前走,步伐大而急促,路上却总有这样善意的停留。
夏远开始有一点明白,为什麽他总是跷课,却还是能博得所有老师的好感了。
又过了四个月,终於轮到叶岩的年级上诊断课,夏远头一次在课前带了点期待,至於期待什麽他也不清楚,但无论如何这期待落了空──叶岩连续跷了三节课。
他一反常态,开始节节课点名,但就算这样叶岩还是不来上课,他带著一肚子火气去了周凯那抱怨,周凯居然二话不说替叶岩补了一叠假条。
夏远接过来揉成一团,「逃课扣五分,请假扣四分。」
周凯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赶紧赔著笑给他解释叶岩最近在忙一个大型的活动,对学院学校都很重要,夏远听得心烦,铁青著脸走出门去。
他给叶岩下了最後通牒,扬言要扣掉他全部的平时分,叶岩这才跑到医院来承认错误。态度算不上诚恳,但在他的捉弄之下,狠狠让叶岩窘迫了一回,夏远满意地看到,叶岩再也没有跷他的课了。
他的课堂上一向不许人聊天睡觉,於是叶岩也很努力的没有睡觉,可显然也不是在听课。无论夏远讲什麽笑话,多麽妙语连珠,他也总是眼神涣散,目光游移,俨然一副快过劳死的样子。
夏远为此恼火的很,於是只要有机会,必然把他叫起来,不是回答问题就是做人体模型。对於夏远的刁难,叶岩也不甘示弱,硬是发动同学让他的考核成绩几乎不及格。
几番折腾下来,两个人一对视就剑拔弩张杀气腾腾,閒暇的时候,夏远也偶尔会想,自己这又是为什麽呢。
好在他閒暇的时候并不多。
大概过了一个月左右,夏远和一个同事一起,在N大唯一像样的店里吃午餐,隔壁的房间喝酒喝得热闹,尽管房间隔音不错,夏远还是听出那个频频敬酒,十分活跃的声音,就是叶岩。
似乎是许多学校的学生干部在吃饭,还夹杂了几个老师,饭局显然很愉快,夏远隐约听见许多人纷纷答应来N大参加某个论坛活动。
那边比他们先结束,夏远撩开窗帘,看见叶岩风度翩翩地把客人送上了车,等全部人都走光了,他立刻蹲在路边,捂著胃狂吐起来。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似乎是连走路都不稳了,夏远隔著老远都能看到他通红的眼睛和发青的脸色。
毫无联系地,夏远想到了叶岩前两天交上来的糟糕病历,还有他对那作业的嘲讽和批评。他突然觉得有点後悔──其实宽容一点想,那作业也不算特别的差。
让他没想到的是,隔了三天,叶岩居然带著重写的病历来找他了,他忽略了那挑衅的神色,破天荒地和蔼批改了──其实也没什麽好改的地方,这一次的病历,写的真的不错。
後来叶岩差不多是活活累出了肺炎,迫不得已地住了院,而且就住在他的科室里。
大三的课程很紧,而且门门重要,夏远藉著查房的机会逼著他看书,自觉惹人讨厌的本事又上一层楼,然而叶岩却好像突然转了x_ing似的,突然收敛了锋芒和敌意,对他的话言听计从了。
夏远有些诧异於他的改变,却很少注意到自己无意中流露出的关切温柔,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叶岩已经成了众多学生里和他最亲近的一个,一有机会就待在他的病区里,俨然一副入室弟子的模样了。
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教给叶岩更多的东西,每教一点就更发现这个人的聪明,许多人勤奋一辈子却仍然平庸,但叶岩聪敏却又偏偏不肯用功。他还是活跃在各式各样的舞台上,奔忙在各个部门和机关里,越来越金光闪闪,也越来越心浮气躁。
夏远找周凯谈过一次,周凯明确地表示想要叶岩留校,夏远冷冷说道,「你这就叫误人子弟。」
周凯摇头笑了,「你又不是他爸妈,这麽cao心干什麽。」
如果这只是一个普通学生,夏远的确不必太过费心,但叶岩对於他的感情显然和其他的人不一样。日子一天天过去,叶岩对他的尊敬和依赖也日渐增长,逐渐变得沈重,压得夏远心脏都开始沈甸甸的。
他开始觉得对叶岩负有责任──当你能够影响另一个人的时候,就不可避免地要负起责任了。於是他为叶岩指出了一条路,那是一条他一直想走,却自觉走不通的路。
夏远在三十年的人生里,始终理智精明,从不做飞蛾扑火的蠢事,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过崇高的理想。
在叶岩的身上,他依稀找到了理想的影子。
崇高,纯粹,正直……他把这一切都不遗馀力地灌输到叶岩身上去,都是他既推崇又蔑视的品质,这个成年了却还是孩子的学生,这张他心爱的白纸,渐渐地呈现出一种美丽的色彩来,让他在满足的同时又有一点点的心虚。
他享受著叶岩崇拜的眼神,但也清楚这眼神并不是奉献给真正的自己,他知道自己在叶岩心目中的样子,像飘在云里似的超脱崇高。然而除了叶岩,谁都清楚,他既不超脱也不崇高──这世界上,也不会有绝对超脱和崇高的人。
他对於自己做过的一切都没有负罪感,也不觉得後悔,他始终按照自己的原则行事,没有顾虑地为自己做过的一切辩解开脱。
但这一切是叶岩所不能理解的──他幼稚,理想主义的有些偏激,可夏远并不希望他改变──事实上,也正是夏远在极力将他变成这样的人。
渐渐地,他感觉到叶岩在两个人相处时微妙的变化──那种在空气里火花一样被触发的暧昧,言语里若有若无的挣扎,眼神接触时奇妙的慌张……
他不得不考虑另一种可能x_ing了,这想法一开始有些让他震惊,但随即又变得合情合理起来。他觉得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水到渠成一般,他活了三十岁头一次感觉到这样的爱情──不激烈,不起眼,那麽的日常化。
但让人觉得内心宁静。
叶岩几乎就要向他告白了,但他及时阻止了他,有什麽好说的?他要说的他已经知道了。人各有自己的底线,他的底线里有一条就是不能和学生谈恋爱,况且叶岩还那麽年轻,他不能在他身上打下那麽一个烙印,让叶岩做一个可能後悔终生的决定。
他想至少要等到叶岩毕业,在这段感情里,两个人都不该彷徨,也不能急躁。他想起很多年前,他的老师曾经告诉他,爱情有好坏之分,就如同人有优劣之分,那时他听不进去,现在却有些明白了。
好的爱情是锦上添花,而并非毁灭一切。可他也清楚地明白,如果回到过去,他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还是会跟陈扬去香港,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回来。
他从不後悔,尽管有时也觉得疼痛,但一点点疼痛击不倒他,没什麽能阻止他向前行进。
这是他的骄傲。
然而他最终没能等到叶岩毕业。
误打误撞地,他和叶岩在一起了,突然的转变让他也觉得有些无措,那种甜蜜的感觉陌生又新奇,但不会让他觉得不安。
很久以前他以为爱情就是坐立不安、混乱波折,但这一种爱,是那麽的不一样。
水一样安静,烟一样淡,阳光一样暖。
可水要流逝,烟要散去,太阳总要落山。他也曾经想过应该逐渐让叶岩了解他一些──了解真正的他,但那件事发生的那麽突然,毫无缓冲地打击了叶岩,也打击了他。
内科的灰色收入比外科少很多,除掉医药代表的一份,也偶尔有病人送给他财物,他的宗旨是不主动索取,但送了就收下。
他不觉得这有什麽不对,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觉得有什麽不对,但叶岩不这样想。
他头一次见识到了叶岩的不可理喻和歇斯底里,他理解他的幻灭,但也恨他的幼稚。但一想到长期以来,自己一直在纵容著这种幼稚,他就无法再生气,只是觉得有些悲哀。
他去找叶岩和好,但叶岩用最激烈的态度回应他,像个小孩子似的任x_ing起来,毫无沟通的可能x_ing。离开的时候夏远极愤怒,然而等回到医院他却平静下来了,他在下班後仍然留在办公室,专心致志地思考著这件事,冷静地,客观地。
十分钟之後,他得出了答案。
这并不是谁的过错,唯一的问题就在於他们可悲地无法互相理解,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也封死了以後所有可能的出路,还有本来应该有的所有可能。
和从前发生的一些事相比,他不觉得这一次叶岩发现的是多大的问题,就算这样,叶岩都无法接受,夏远更加无法想像让他知道从前的一切。
他知道,叶岩早晚会後悔,会来找他和好,但同样的问题也会一再重复出现,除非夏远对他隐藏过去的一切──一直地隐藏下去。
但他不愿意。
後来叶岩真的来请他原谅,他拒绝了,并带著一点恶意,把上一次所受的伤害送还回去──他就是这样锱铢必较的人。
再後来叶岩毕业了,毕业生晚会那一晚他偷偷地去了,叶岩又一次站在舞台上,安静地唱了一首歌,仍就像两年前那麽金光闪闪。
夏远知道,那是他想要对自己说的话。而他听到了。
他转身走出剧场,走得稳健笔直,但每走一步胸口都跳跃著疼痛一次,彷佛有一根弦系在他和叶岩的心脏中间,越是远离,就越是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