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篱笆边的男人
一米多高的篱笆爬满了牵牛花的芰蔓,大朵紫色的牵牛花中间有一张男人脸隐没其间,我看到他生着一双狭长然而秀美的眼睛。。。。。
路南日记。1992。5。1
路海在清晨六点半准时醒过来。如同以往一样,首先看见的是白色的纱帐顶,晨光在室内徜徉,能清晰可辩地看到窗前的书桌,对面墙边放着的老式立柜,镜子里是悬着白纱帐的双人木床。床头再过去一点,是五斗橱,玻璃的橱门上贴着他们兄弟从连环画上剪下来的图片,还有路海喜欢的各位明星,另外是路南贴上去的一张从报上剪下来的名画《向日葵》的黑白照片。
他打了个哈欠,翻身起来,草席上有一个隐隐约约的人体印子,他叠起薄被,对另一只枕头发了一阵呆,然后将两只枕头叠放在一起,挂起帐钩,下床走到窗前,拉开印着荷花的窗帘,外面碧空如洗,蓝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阳光已经照到了后院的篱笆上,几朵早开的牵牛花在阳光下怒放。
他放轻脚步走出自己的房门,隔壁父母好像还在睡,他推开厨房的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路海回头看了看父母房间还是寂然无声,他又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在打了水泥的小院坝里来回走了两步,在压水井旁边的阴沟撒尿,然后舀起旁边木盆里的水灌进井口,手里压着长长的井把手,三两下压出清亮的水,先冲刷了阴沟口,然后把水放进木盆,脱下身上的背心,将晒在屋檐下的毛巾收下来,开始洗脸。
八月里的天气,热得厉害,他觉得浑身好像都要冲个澡才痛快似的,索性将头埋进盆中,将凉水浇上头顶。
冰凉的井水迅速地冷却着他有头,他抬起头来摇了摇头,将水珠甩得四下里飞溅,恍惚之间似乎篱笆边有人。
他将毛巾在脸上扶了一把,抹干净眼前的水珠,定睛朝篱笆那边看去。
路家的后院并不大,一圈竹篱笆有半人多高,靠着篱笆是母亲搭的丝瓜架子,此时开着淡黄的花,肥大的丝瓜叶子在篱笆边搭起小小的棚子来,然后不知哪一年路南弄了几株牵牛花种下,从此年年夏天大朵的喇叭状花朵便爬满篱笆,此时路海在丝瓜叶与牵牛花中间看到一个人。
确切地说只是看到一张脸,一张男人的脸,他转过头去,睫毛前还挂着水珠,这影响了他的视力,唯一记住的是这人生着一双狭长秀美的眼睛,因为正好挨着一朵盛开的紫色牵牛花,使得这双眼睛仿佛也发着紫色的光芒。
路海打了个冷战,毕竟是早上,井水倒底还有些凉,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张脸便不见了。
他疑惑地站在井边,抬头看了看天,依然是水洗过一般的蓝天,没有云彩,那么,这又是幻觉不成?
自从路南出事以来,他常常要出现幻觉,总觉得路南在叫他,要不就是站在他身后,等他回过身去,看到的往往是自己在镜中的身影。
他条件反射般地回过身去,透过开着的窗户,看到挂在墙上路南的照片,沉静地看着他,抿着的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路海的心脏一阵紧缩,在绵阳火车站晕倒时那种感觉又袭上心头,他捧起毛巾捂住脸,路南,你在看着我吗?
放假前几天,路海与重庆的哥哥相约一起回家。往年他们都是在成都会合然后一起回家,这一次路南却说要玩个新鲜的。路海觉得很好玩,他们兄弟俩一向都是他出主意,路南服从。难得路南主动要玩玩。路海便问他怎么玩。
路南说听人说双胞胎是有心灵感应的,他们分别从成都和重庆走,看看能不能同一时间到家。路海觉得挺好玩的,就同意了。
事实证明双胞胎的确是有心灵感应的。
路海在绵阳火车站下车的时候,正是下午四点半,也就是路南用吉列刀片割破手腕的时刻。他刚刚从检票口出来,突然心脏绞痛,黑暗像一块幕布迅速地笼罩了他,全身的血似乎一下子喷了出去一般,他隐约看到溅满鲜血的墙壁,然后就直直地倒了下去,当他醒过来时,躺在车站的医务室里。
一个中年医生说:年轻人,你有很严重的低血糖啊。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肯定是中午没好好地吃饭吧?你自己看看你的脸色。
路海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脸色苍白,然而他觉得镜子里的人不是他,而是路南。路南才会有这样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想,路南一定是出事了。
在回镇上的中巴车上,路海一直都脸色惨白,总觉得出不了气,任江凡一直给他搧着风,说医生是在胡说八道,路海只不过是有点儿中暑罢了,什么低血糖。
他回家时闻到母亲做的茄合子的香味,这是他和路南最爱吃的东西,芸香熟悉的香味让他稍稍心安,母亲早从厨房里跑了出来,问他为什么没有跟哥哥一道回来。
路海正要解释,听到学校门房江大爷老远地在喊:路老师,你的电话,重庆的长途。
路海惊恐地看去接电话父亲的背影,几乎要再度晕过去,拉着母亲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母亲奇怪地问他怎么了,他没有回答,转身看到慢慢往回走的父亲的脸,路海又一次晕了过去。
路南死了。
路南一个人在宿舍里用刀片割破了手腕,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他没有留下一个字一句话,只是将自己的衣物和书籍收拾得整整齐齐,然而过于整齐使得家人和同学找不到一点他自杀的理由。
路海没有去,只有路老师一个人去重庆收拾大儿子的遗物办理后事。路海从回来起就陷入了昏迷和高烧中,母亲在失去一个儿子的情况下还要面对又要失去另一个儿子残酷现实,以至于她都没有时间好好地为大儿子哭一场,而是千方百计地要挽留住小儿子的生命。
有人说双胞胎是同气连枝的,一个夭亡那么另一个也性命难保,路南与路海虽然性情不一样,但是从小就要好得很,兄弟俩彼此间只要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明白对方要说什么。一个感冒另一个会跟着头疼,路海六岁时掉到堰塘里,在家坐着的路南突然觉得难受,挣扎着叫母亲快去找路海,果然在半路上遇到任江凡的爸爸抱着昏迷的路海过来。
这件事说来是没有什么道理的,一向不迷信的路老师在儿子药石无效的情况下,有点儿走投无路地去找了一个据说很有仙气的道士,这个道士来看了路海,把了脉后说路海不会死的,只不过从此后路老师两个儿子的精气神就合在一个人身上了。路老师不信这话,但是道士的药却见效,明明已经水米不进的路海,在撬开牙关灌下药去后渐次好了起来,好了后的路海并没有什么异样,要说不同就是总是长时间地陷入深思,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极了路南,母亲有时候都不能确定自己看到的倒底是路南还是路海。
路海回头一直呆望着路南的照片,又掉过头来看篱笆那边,只看见几朵深紫色的牵牛花在怒入,哪里有什么人的脸?他放下毛巾拉开竹子做的篱笆门,外面是空无一人的小巷,老梧桐树静悄悄地立在巷子口。路海懊恼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转身回到院子里。
听到母亲在厨房叫他:海,你在门外做什么呢?
路海将毛巾晾好,回到屋里,母亲正在煮南瓜稀饭,在另一个炉子上烙着丝瓜饼。路海的妈妈是陕西人,嫁到四川来,会做一手好面食,学校里的老师都说路南路海两兄弟生得高大就是因为路家面食吃得多。
路海看着母亲一头青丝中间夹杂着不少刺眼的白发,心头一酸。只听母亲说:海,洗了手去给南上柱香吧,到今天就是整三十天了。
路海点点头,听话地去堂屋里点了一枝香敬在路海的照片前。他长久地看着照片,自从路南出事后每一次看照片他都觉得是在看自己的照片,正在敬香的是路南,死的那个是路海。一模一样修长的眉毛,端正挺直的鼻子,同样明亮的眼睛,因为线条过于圆润而显得有些柔媚的嘴唇几乎完全一致,就连身高也一模一样的一百七十三公分。
角落有个箱子,灰色的旅行箱。路海也有一个同样的箱子,放在学校里。现在屋角这一个是路南的。
路海站在门口,盯着箱子发呆,走到箱子跟前,蹲下身子看,手迟疑着想要伸出去,终于还是缩回去,转身出了房门,听到有人在前院叫他:路海,路海。
妈妈从外屋进来,对他说:“海,江凡在前院叫你呢。”
任江凡站在玫瑰花丛边,手里拎着鱼篓子,半截裤腿挽着,看他出来了,将手里的鱼篓子一举:路海,我捉到好大一只王八,你来看。
路海站在门边上,玫瑰开得正好,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院子里种着高大的香樟和桉树,在长着青苔地面上投下起起落落的阴影,阳光从树叶的间缝里射过来,间或有风吹过,桉树叶子便哗哗地响,他没精打采地说:一只王八,有什么看头。
任江凡对路海的漠然已经习以为常,毫不觉得扫兴,依然笑得开心:“路海,王八最补了,我妈说的。所以我给你送过来。”
两个人说着话,路海妈妈端了两张竹凳子出来放在树荫下,招呼他们过去坐。
任江凡趁机把自己捉的一只甲鱼给路母看,两个人说着话,任江凡替路母把甲鱼拿到厨房去路海无聊地坐在树荫下,仰头看树叶缝里漏下来的几缕阳光,有些刺眼,他不得不半眯着眼,正看呢,肩头被任江凡拍了下:看什么呢?
路海收回目光,任江凡坐在他对面,脸上发红淌着汗。路海说:大清早你做什么来的?出这么多汗。
任江凡嘻嘻笑了一下:捉甲鱼啊!这只家伙我看了它几天了,今天终于被我钓出来了。
路海转头去看新开的玫瑰,嘴里嘟囔了一句:你累不累啊?我跟你说,那东西我是不吃的。
任江凡收起嘻笑的嘴脸,正色道:“路海,你看看你现在瘦成什么样子?我都要认不得你了。还有,你这付死样怪气的神气,你倒底要怎么样?”
路海被他问得一愣,喃喃地重复了句:“我倒底要怎么样?”然后摇摇头:“我不要怎么样,就是觉得没劲,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
“放屁,路海你这条命是大伙儿一起捡回来的,你他妈少在这里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我告诉你,死了的就死了,你得好好地活着。你想让你妈呕死吗?”任江凡怒目而视。
路海看着那张黑红的脸上透出来的神情,心头有些歉疚,他知道他病重的那段时间,任江凡守了他好些天。除了路南,任江凡是他最亲近的同龄人了,从七岁起认识,任江凡一直是他们兄弟的跟班,路海收起自己那莫名其妙的情绪,笑了一下,说:“我说着玩的呢,你这么认真干嘛?”
任江凡脸上的紧张神色放松下来,路海说:“江凡,今天早上我看到一个怪人。”
“什么怪人?”
“一个长紫色眼睛的男人,你见过长紫色眼睛的人吗?他站在篱笆边上,一半脸在喇叭花丛里,我就看到他一双眼睛,跟花的颜色一样,是紫色的。”
“得拉,路海。我看你在家呆太久了。你现在也好了,不如咱们出去玩两天。到平武山里去?那里可凉快了。”任江凡打断他的话说。
路海没说话,一片树叶落在他身上,他拾起来把玩着。任江凡皱着眉看着他,路海真是变了,过去他从来不这样多愁善感的,这些动作以前路南倒是常有,他心中一紧,难道真是那道士说的,路南和路海现在是共用一付躯体?
两个人各想着心事,一时都没有说话,谁也没注意到那个陌生人是打哪儿钻出来的,他站在他们面前,背着包,手里拎着画夹:“请问,这里是路南的家吗?”
树荫下坐着的两个少年都抬起头来,这人一看到路海有些发怔,路海也睁大了眼,他认得这双眼睛,虽然不是紫色的,但是那狭长的,微微向上斜的眼睛非常漂亮,绝对让人过目难忘。
任江凡并没有注意他们神色的变化,回过头对来人说:“你是什么人?到路南家来做什么?”
这人却不理会任江凡,朝路海伸出手来:“我是路南的老师,楚天舒。你是路海吧,我知道他有一个双胞胎弟弟,真是太像了。”
路海不伸手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不知为什么,他没来由地恨这个人,或许是那双眼睛太漂亮了吧,他扭过头去,不理会这人。
任江凡听说是路南的老师就改变了态度,站起身来把椅子让给了来人说:“您是路南的老师?请坐吧。路海身体刚刚恢复,请别见怪。我去叫秦阿姨。”说完,任江凡忙忙地进屋去,楚天舒在竹凳子上坐下来,看着对面脸色苍白的少年,瘦而纤长的手指,漆黑的头发,忧郁的眼睛,无一不像,忍不住叹息一声:实在是太像了。
路海回过头来,盯着那双秀美而狭长的眼睛说道:“你是来找路南的吗?他已经死了。请不要再说什么简直太像的话,我不喜欢听。我是路海,不是路南。”
路海说完这句话,恶狠狠地盯着来人。楚天舒摇了摇头:“嗯,你这说话的样子就不像了,路南从来没有这样的小豹子一样的眼神。”
这时候路母从屋里出来了,楚天舒彬彬有礼地站起来,向路母热情地问好。路母听说是路南的老师,眼里涌出了泪花,连忙招呼他坐,任江凡早已经手脚麻利地泡了一杯茶递到楚天舒手里。
路海把任江凡一扯,对母亲说:“妈,我和江凡还有事,出去一会。”
母亲一面答应一面说:“那你别走远了,不许下江里去玩水啊!江凡,你给我看着他。”
江凡给路海拉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走,一面回头答应着路母的话,路海阴沉着脸看着楚天舒,后者睁着一双狭长而秀美的眼睛近乎无辜地看着他,路海掉头就走,任江凡在后面一步不落地跟着他。
“你干嘛对那个人那样巴结?”路海坐在清溪边一块石头上,对正在水里捉鱼的任江凡说。
“他是路南哥的老师啊,你又为什么对他那么凶?”任江凡一面搬开石头去抓那些小鱼,一面说。
“哼,什么老师,我看他像妖精。”
“妖精?嘻,亏你想得出来,人家斯斯文文的,哪里像妖精了?”
“他就是妖精,他的眼睛会变的,早上我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眼睛是紫色的,不是这样的。长紫色眼睛,不是妖精是什么?”路海扯了一根青草在手里揉成一团,染了一手掌的绿颜色。
任江凡还在水里捉那些小鱼,路海开始脱鞋,说:“我来帮你,你还真笨。”
任江凡站起身来大叫道:“你不准下来,道士说了的,你不能下河,下江,除了井水,你不能沾凉水的。”
路海说:“我要下来,我受不了啦。”
任江凡吓得一下子跳了上来:“我不捉了,路海我们去我家吧,江玲儿的通知书说不定要来了,咱们回去看看。”
任江玲是任江凡的妹妹,今年参加高考,成绩还不错,正在等通知。路海一直很喜欢她,但是此时路海听不进去,他继续脱着鞋,任江凡一下子拉住他的手:“路海,路海,你再忍耐几天,过了四十九天就可以下水了,你别给我惹祸了。”
路海说:“老道士的话有那么重要?你就真相信他?”
任江凡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我相信他,你的命是他救的,连城里大医院的医生都说没救了,他都把你救活了,我当然相信他的话了。”
路海喃喃地说:“可我不相信他,他要真是神仙,为什么不去救路南?”眼泪突然盈满了他的眼眶,跟着大滴的泪水就溢了出来,任江凡呆住了,他握着路海的手,看着泪雨滂沱的路海,自从路南出事以来,路海从来没有哭过,这是第一次,眼泪像泉水般不断地涌出来,清澈的泪水糊了路海满脸,任江凡放下他的手,笨手笨脚地替他擦着泪水,小声地安慰他,路海索性扑在任江凡的肩头放声哭起来。
他们站在树荫下面,耳边有蝉鸣阵阵,任江凡呆呆地站着,良久,终于伸手抱住了路海:“路海,想哭你就痛快地哭吧。”
路海在为失去的哥哥放声痛哭,而任江凡此时却感到幸福。
路海回到家里时,太阳正在下山。
他意外地发现那个楚天舒居然还在,刚走到后院就听到母亲在和人说话,他从篱笆外看进去,楚天舒坐在小板凳上,和母亲一起正在择豇豆,长长的豇豆掰成小节,煮在稀饭里很好吃,是路海和哥哥喜欢吃的。
母亲先看到他:“海,回来了?饭马上就好了。”
楚天舒也抬起头来,笑了笑:“路海回来了?快进来啊。”
这个该死的妖精,为什么他说话倒像是这家的主人,自己反倒成了客人?路海沉着脸进了小院,没有理睬他,对坐在一边的母亲说:“妈,江玲儿考上四川大学了,今天收到通知书了。”
母亲啊了一声说:“不知你爸爸知道不。”
路老师在上课,刚送走一届毕业生,又接了一个高三,暑假天天在上课。
“他在学校应该早知道了。”
母亲一面站起身来,舀水在盆里洗着那些小节的豇豆,一面说:“这下好了,你,江凡、江玲三人都在成都念书,你们作哥哥的可要好好照顾江玲儿。”
“哦,路海的学校是在成都吗?”楚天舒这时候插话道。
路母正要说话,路海说:“妈,稀饭扑了!”
果然炉子上的稀饭锅扑了,锅盖被掀起来。
路海转过脸来,瞪了一眼楚天舒。
楚天舒收起了笑,像是什么地方在疼一样皱起了眉,那双漂亮眼睛的光亮黯淡下来。
晚上路海与楚天舒睡。
他们只有三间房,一间父母住,一间是他们兄弟的房间,另有一间放着杂物,没有多的床,母亲说委屈楚老师将就一晚。
路海看着他说:“我睡觉不老实的,踢了你或者怎么样的,不要怪我啊。”
楚天舒说:“巧了,我睡觉也不太安宁,踢着你的话我先说对不起啊。”
看到楚天舒在过去路南的位置上躺下来,路海的眼睛潮了一下,转身朝里睡了。
这天晚上路海忘记了拉窗帘,所以月光得以从窗户外头长驱直入,惨白的月光照在熟睡的少年身体上,楚天舒仔细地看着沉睡中的少年,涂着青白月光的身体光洁如玉,除了大病初愈后的消瘦,这身体几乎是完美的,线条优美流畅,如同海边轻柔的波涛般起伏着,一绺黑发散乱地搭在光洁的额头上,毛茸茸的睫毛密实地遮盖着紧闭的眼眸,两片圆润的嘴唇合在一处,发出淡淡的光晕,只有微微蹙着的眉尖不像路南,路南的睡相宁静而安祥,从来没有这样痛楚的神情,睡梦中总是放松的,而眼前睡着了还在痛楚着的少年,真的不是路南。
路南是真的不在了。
一波一波的悲伤潮水般涌上心头,心脏被看不见的手狠命地抓扯着,痛得鼻尖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捂住了胸口,死死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就在这个时候,少年的眼睛突然张开了,喃喃地喊道:“哥!”
他看到的是一双狭长的发出淡淡蓝色光芒的眼睛,这双眼睛里的悲伤使得路海竟然忘记了自己刚才的恶梦,那样凄楚的眼睛使路海几乎要流下泪来,他忘记了这个人是白天被他称为妖精的人,这个妖精的眼睛此时呈现出一种美丽的幽蓝,是一双真正的妖精的眼睛。然而路海已经忽略了这一点,他坐起身来,微张着口,清澈的眼睛看着楚天舒:“你怎么了?”
妖精并不理会他的说话,反而伸出手来,手指光洁细长,月光下泛着青白,抚上了路海的眉尖:“如果这里舒展开,南,我可以妄想你是复活了吗?”
路海轻轻一颤,没有动弹,任由冰凉的指尖一一抚过眉尖、眼睛、鼻梁一路下滑至润泽的嘴唇,停住不动了,一滴汗珠悄悄从路海的额角滴落在妖精的手背上,他蓦地收回了手,像从梦中醒来一样,张惶地看着路海。
他不敢多看这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的身体,他竭力克制要将这个身体压在身下的**,一再反复地喃喃自语:“不是他,这不是他。”
路海平静地看着他,面无表情。
楚天舒此刻的悲伤正是一个多月来缠绕在他心头的痛苦,他以为没有人能理解他这种痛苦,然而此刻楚天舒像一面镜子,清清楚楚地照出他自己被割得鲜血淋淋的心,在那时候,路海知道这个人和自己一样:“你爱他?”少年问道。
“我爱他,他却不知道了。”
第二章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笑,这笑容**人心,邪恶无比,而我却身不由己。。。。。
路南日记 1992.10
楚天舒说话的时候还盯着少年看,眼睛在夜色里跳动着幽暗的光,几乎一模一样的五官,在冷清的夜里模糊着他的意识,少年低垂下头,眼睫毛合在一处,微颤着,这分明就是他的路南,紧抿着的唇角一丝羞涩似乎也一模一样。
迷茫的瞬间,楚天舒稍低了头,婉转去吻那唇,少年或许被惊呆了,又或许未曾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轻柔的唇完全没有反抗地任由他吮吸,一碰触到那唇,楚天舒就有些清醒,这不是他的人,那唇从没有这样冰冷过。路南羞涩的外表与身体的反映往往是南辕北辙,激吻中唇的热度往往能融化楚天舒全部的理智,此刻从没有过的冰凉,是因为你已经死了吗?
楚天舒不能确定,却舍不得放开,路海缓缓张开了眼,这是他的初吻,他最初的木然只是因为完全被妖精似的男人所迷惑住,此时张开眼来,感到对方滚烫的舌尖正试图撬开自己的双唇,他猛地伸手推开了这个在暗夜中像午夜百合一样诡异的男人,左手迅捷而有力地甩了他一个巴掌,声音清脆,恍惚如拍打蚊子的声音。
楚天舒被推到床角,怔了几秒钟,低下头喃喃说道:对不起,你太像他了。只是,他没有你这样。。。。。。
他的话没有说完,路海已经下了床,抱了枕头往外面走,片刻听到后门吱呀一声,楚天舒隔窗看到他在井台边铺了凉席,躺了下去。
井台边比屋里凉快得多,院里种着夜来香,散发着淡香,不仅使空气馥郁,而且驱散蚊虫。
路海睁眼看着头顶的天空,黑色天幕上是数不清的星星,唇上还留有余温,这是生平的第一个吻,被男人强施于己,对他来说却是迷惑多于愤怒。
他是个健康的男孩,也曾想像过初吻,无非是长发的清秀的女孩子柔弱的双唇,如果放在过去他会觉得这个吻是一个侮辱,可是现在为什么却没有这种感觉,这样的反应倒像是对这个意义含混的吻有某种期待似的?
星星在眼前逐渐模糊,慢慢变成路南的脸,或者说是他自己的脸,他迷迷糊糊地想是路南在看我呢还是我在看路南?
这种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在脑子里反来覆去几个来回后,终于累得筋疲力尽,含混地想或者路南是他路海也是他吧,道士不是说了吧,两个人用一付躯体,灵魂难免重叠,更何况死去的哥哥以这种方式生存在自己的生活里,路海颇觉安慰,终于睡着了。
再醒过来时,身上多了一条毛巾,东边的天空已经被朝霞完全印红,篱笆边的牵牛花已经盛开,喇叭状的花朵上还沾有清晨的露水,后院的小门虚掩着,路海坐起身来,向窗内看去,果然床上的白纱帐已经挂起,一床薄被已经叠放整齐,那个妖精似的男人,长着一双会变幻颜色眼睛的男人,有如朝露般蒸发了。
路海刚进宿舍大门,就看到李彤坐在门边的长椅上,看到他进来就笑了起来,迎上前来说:“你来了?我正担心你今天不会到校呢。”
李彤是他们班的同学,都是文学社的成员。从上学期起他们之间就有些意思,路海曾想过要跟哥哥介绍这个女孩,可是现在他一点这种心情也没有,路南死后,他突然对什么都没了兴趣,包括面前这个一度自己十分喜欢的女孩子。
此刻他淡淡地打了个招呼,语气客气而生分,李彤很敏感地察觉到他的冷淡,自尊心有些受伤,赌气般地将一张纸递给他说:“我还有事先走了,这个是你的,假期里来的,我刚从班长那里替你拿过来的。”
班长在某种程度上是路海的情敌,一直对李彤有含糊的意思,此时她故意这样说,然而路海并没有表现出她意想中的醋意,自己也不由得有些泄气,转身去了。
路海低头看着单子,一点也没有留意她的离去。
这是一张包裹邮寄单,字体清秀而熟悉,那是路南的笔迹没错,寄出时间是七月一日,正是他死的那一天。
路海的手轻轻地抖起来,瘦长的手指哆嗦得拿不稳包裹单,纸片发出哗哗地响声,纸上的字迹抖得一塌糊涂。
李彤虽然赌气走了,心里却一直盼着路海过来找她,她在他们往常约会的榕树下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书,直到天完全黑透了,再装下去就会露馅了,她只得站了起来,想回宿舍去,却又有点不甘心,终于还是咬了咬唇往男生公寓去了。
学校的规定是很奇怪的,原则上男女生是不可以到对方宿舍去的,结果却是男生不能出入女生公寓,而女生却可以出入男生宿舍,似乎女生对男生而言就是安全的,而男人却好像天生就是要欺负女人一样。
路海的宿舍是四人间,两张高低床,他们大四了,主要是实习,同宿舍的同学两个家就在本市,一个还没到,房间里只有路南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
李彤推门的声音惊了他一跳,转过脸来,反倒让李彤吃了一惊,屋里没有开灯,窗外照进来班驳的路灯光,路海的脸一片模糊,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灼灼发亮,这眼神焦虑紧张,闪烁的目光下面有隐忍的愤怒。李彤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
“你。。。路海你怎么了?这么黑为什么不开灯?”
她说着伸手去开灯,路海发出一声尖锐喊声:“不要开灯!”
李彤被吓住了,她住了手走到路海面前来,手指触到路海的脸颊,一片冰凉有些许水渍,她失声道:“路海,你怎么了?”
路海垂下头:“出去,让我一个人呆会!”
这声音冷漠生硬,超出了李彤自尊心可以承受的程度,她掉头就走。刚刚转过一层楼梯,眼泪就流了下来,顷刻就哭了个梨花带雨,出大门的时候正遇上回宿舍的班长,此时的关心正是李彤需要,所以路海一个人立在窗前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二人双双离去的背影,他的唇上浮出一缕冷笑,“爱情是易碎的灯笼,碎了之后就会燃烧得只剩下灰烬。。。。”,不是的,哥哥,路南,我要让他付出代价,我不能让你的心就这样白白地碎掉,他捏紧了自己的拳头,细碎的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唇,手按在桌上那本红色绒面的日记上,脚下扔着撕碎的包裹封皮。
美院的校区很美,果然名不虚传,葱郁的黄桷树覆盖着每一条道路,重庆的九月还完全是夏天的光景,到处都是穿着古怪的学生。有的少得不能再少,而有的却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这里没有普通大学的严谨气氛,有的是个性与嚣张,路海绕过大树时看到一对情侣旁若无人地大接其吻,而从他们身边穿行的男女们却视若无睹,他微微冷笑,应该就是这里了,只有这样的地方才会有那样妖精似的男人。
楚天舒几乎不用问就可以找到他,因为在教学楼一楼大厅里最醒目的标志就是“楚天舒工作室”的标牌。路海顺着长廊几个转折,不到半分钟的路程,再望过去,这间标着“楚天舒工作室”的屋子就被一道流水阻隔在喧嚣的大厅之外。
门关着,他伸手推却推不动,再推仍是不动,他狠狠地拍了一下门,听到里面有人厉声道:“拍什么,上课时间,有事下课来!”
路海面无表情,继续拍了下去,门内沉寂数分钟,咣地一声拉开了,楚天舒头发蓬乱,身上裹着沾满颜料的大褂拉开了门:“你是哪个班的?想干嘛?”
路海注意看了他的眼睛,或许他身上的颜色过于繁杂,眼睛反倒出奇的黑,黑得单纯而天真,像是开天辟地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双黑眼睛,路海眯缝起眼看着他,楚天舒已经看清了来人,嘴角突然一斜,绽出一缕意料之外的笑容:“是你?”
路海随他进了屋,一个少年男子腰间围了浴巾,坐在台边看着他们。
楚天舒走过去在这人身边耳语几句,那少年目光扫过来,不情愿地跳下台子,当着路海的面一把扯下围在腰间的毛巾,露出下体,蜷曲黑亮的毛发丛中,男根直直地挺着。路海转过脸去,脸上一阵潮红。
那男子慢腾腾地穿上衣服,拿了包,挑畔般晃过路海身边,一径去了。
楚天舒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照了进来,路海瞪着对面的一幅画发怔,那画上,路南坐在窗台边,全身赤祼,脸上却是水晶般纯粹的笑容,赤祼的脚边一只倾倒的花瓶,零落的花从瓶子里撒了出来,颜色的衰败正好映衬着少年明媚的脸庞。
路海将目光转移,正看到阳光下楚天舒的笑容。
**而邪恶的笑,是这样的吗?
第三章
看到路海,楚天舒不能不想起路南。
路南是温和的,他不止一次目睹过楚天舒与别的人在床上纠缠,眼神也是平静的,似乎从没有放在心上过,那种淡然使楚天舒些许内疚完全不成为负担,因此路南的死就异样地让楚天舒百思不解,路南明明是不在乎的,为什么要死?楚天舒不相信路南是为了自己而死,暑假前夕他得到江津去,去的头一天还与路南幽会,他们在黑夜中的江水里嬉戏,在珊瑚坝的芦苇丛中作爱,他记得细砂沾在路南**的肌肤上,粗糙的砂粒与滑腻的皮肤那种反差让楚天舒记忆深刻,这是路南留给他的最后的记忆,等他从江津回来,才突然听说路南的死讯。
他宁愿相信路南是因为内心纠缠不清的情绪而死,而不是因为自己。路南很寡言,有一次楚天舒问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死心塌地,其实依路南的条件,在圈里要找什么样的**都不难,偏偏就只认定了自己。
路南当时笑了一下,脸贴住楚天舒的胸膛说:“我贴着这里,内心才可以平静,别的人,不能让我这样。”
楚天舒勾起他的下巴道:“是不是因为我是你的第一次?”
即使在昏黄**的灯光下,楚天舒也依然看到路南的脸孔发白,嘟囔道:“第一次?楚天舒,我们第一次你还记得?”
楚天舒笑道:“我当然记得,你那时候。。。。。。”
路南突然用嘴堵上他的唇,喘息着说:“好了,过去的事别再提了,想起来叫人心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