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勒川下 作者:穆衍【完结】(9)

2019-05-15  作者|标签:穆衍

  我滑到另一边瞪着他,步六孤的头发被阳光晒着,显出一点儿褐色,他停顿了好一会儿,往胸上抹了一点儿皂液,拿了刀开始刮胸毛,一边说,他留下,我就可以叫蔼苦盖回家了。

  我赶忙让他找个盆子接着,也从池子里爬出来,步六孤熟练地把胸毛剃了个干净,撩了一把水冲了下,又举着刀转头打量我。

  我磨敦的莫贺是个汉人,我像了我那个素未谋面的祖父,我不长胸毛,我被他盯得寒毛倒竖,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步六孤的眼睛也是蓝色,但是颜色很深,瞳孔也大,我见过狼狩猎,他有的时候看人就和狼看羊一样。

  步六孤吹掉刀锋上的胸毛,放下刀去拿衣服,说,江傅山不怕被他这样看着,所以他确定蔼苦盖不适合他。

  我用方巾擦了擦水,和他讲,新的庶长是纥骨尚,如果你下了决心,我会让他带蔼苦盖回去,但是我仍然不认为跟一个汉人名士是一个好主意。

  步六孤告诉我,不会有比他从一个庶长的继承人变成暖床的奴隶更糟糕的事了。

  “我开始又怕他又恨他,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趴在他脚下,想着怎么能杀了他。

  我可以在他睡觉时拿他的刀捅进他的心脏,也可以把我用来药耗子的砒霜拌到他的饭里,不过我总是什么都不做,我只是养了一只白狼,叫你莫贺给它取个名字。

  你莫贺就叫它叱奴(鲜卑语,狼),过了半年秋天来了,他去打猎的时候给叱奴带了一只小鹿回来,叱奴不认识鹿,它没有咬死它,而是把它当做了玩伴。

  但是那头鹿没有活过下一个冬天,我剥了它的皮,给你莫贺做了双鞋,我住在马厩时学会了给自己做鞋。

  你莫贺很开心,他说他要娶我,我觉得可以,就答应了,我过得不错,也挺喜欢他的,但是他死了,我没有。”

  步六孤和我一起走到院子里,我说,他死了,你就不喜欢他了,他没有反驳我。

  拓跋文对江傅山选了谁也没有意见,冬天到来前,我送步六孤出了宫。

第13章

  这半个多月我依旧被软禁在永康宫中,江傅山不时过来一趟,带步六孤出宫转转。步六孤每次回来总是捧着一两个食盒,里面装着平城小吃,他说是江傅山做的,为他那天唐突来给我赔罪。

  说实话我是不太信这些都是他做的,不过看步六孤信誓旦旦,我又吃人嘴短的份上,就一概相信是他所做,教了步六孤一套夸赞之词。

  我不知道步六孤是怎样和江傅山说的,总之他下次回来后满面拓跋文的冷脸也压不住的春色,也不再嚷着我给他做个粗大的角先生了。

  拓跋文已经过了靠后宫笼络朝臣的年纪,他也不爱往后妃那里去,照旧天天过来一趟,有时候留宿,有时候不留。

  我爱上了羊杂粉汤,蔼苦盖知道他可以回Cao原,正努力把小肚子吃回来,我想要什么就做什么,这玩意可能比较补,喝得我红光满面,天天觊觎拓跋文的大鸟。

  拓跋文不堪其扰,给我只好找事做。

  我给步六孤重新打了一个狼牙木奉,顶端耐心地拉出尖刺,又镀一层精铁加固,棍子也用精铁,叫他按了手型印到上面,防止用力时滑脱。第二天一早步六孤起来习武,把它舞得虎虎生风,江傅山来找他时差点吓得掉头就跑。

  步六孤走前我们在院子里喝了一晚酒,拓跋文来时我喝得多了,还在拿他的银边暖手炉烤r_ou_,我趁他发怒前塞给他一盘烤好的斑鸠,含糊地和他说马上就剩下我了。

  拓跋文没说话,步六孤离开第三天,纥骨尚也来找我告辞,说是要趁着大雪前赶到部族,他带了大批的奴隶和粮Cao,我也希望他能早一点到我的部族去。

  我又送蔼苦盖离开,他走前已经重新回到了我阿干在时丰腴的样子,蓝眼睛闪着漂亮的光。我笑着看他走出平城,他回头冲我比了两个手势,一个是告别,一个是祝福。

  拓跋文越来越忙,不再每天过来,差不多隔三天来一次,叫我也保持这个频率,美曰其名养生。

  木闾头倒是整日待在我这里,他刚开始习字,蒙师倒不是江傅山,拓跋文另找了一个擅书法的中庶子教他。

  中庶子叫尉元,尉元上午教完木闾头汉字,我下午教他鲜卑语,晚上间或和拓跋文一起吃顿饭,他赏了我两个厨子,我开始还不习惯他们的手艺,不过到过年时也差不多适应了。

  除夕前一天拓跋文破例没过来,第二天我听被我收买的女官说,他临幸了一个善舞的优伶。

  我剪了一小片金箔给女官,和她说做得不错。

  我给拓跋文铸金人时,把余料和碎屑收集起来重新熔铸,打了一张金箔,反正是意外之财,花起来也阔绰。女官欣喜地和我谢恩,一直倒退着出了门。

  快过年了,木闾头也不用习字,我带着他没日没夜地在院子里疯了三天,被要气炸肺的拓跋文分别下了禁足令。

  步六孤和江傅山回了江傅山在洛阳的老家,蔼苦盖一回Cao原就忘了我,连封信都不寄回来,说好给我打两只白狐做的衣领也不见了,现在永康宫里就我一个人,活脱脱一个孤家寡人。

  女官走后我无聊地往床上一趴,从床头的小木箱子里摸出我给拓跋文铸的金人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我在蔼苦盖走前就雕琢完了金人,但是拓跋文却说现在还不是时机,让我先收着。

  我一点也不惊讶拓跋文会跑去宠幸别人,他这一个多月的欲言又止,我都看在眼里,只等他说出来。

  结果他比我想的还优柔寡断,宁可去直接找个优伶,再拐弯抹角地让我知道:我收买的女官只负责拓跋文寝宫的门窗,除非她冒失地闯到拓跋文身边,不然不可能得知他晚上睡了谁。

  我早知道我相貌平庸,不解风情,除了床上浪的起来没什么优点,让他厌烦是早晚的事,只是事到临头,还有点儿怅然。

  拓跋文不愿来了,我上哪再去找一根这么和我心意的鸟?这么一想,我摸着金人胯间藏在衣袍下的大鸟,居然忍不住悲从中来,连门外的通传声都没听见。

  拓跋文走到床边时我才看到他,爬起来和他行礼,他看到了我摸金人胯间,可疑地沉默了一会儿,居然也没呵斥我。

  他还是一脸端肃正经的样子,手里拿着两封信,一封是纥骨尚给他的奏折,他先把奏折给我看了,纥骨尚在上面说一切安好,他正秣兵历马,只待雪季过去,另一封是给我的私信。

  私信还未拆封,但是封口上是白蜡,黏着一条白色缎带——这是报丧的书信。

  我开始还在想这白蜡白缎是什么意思,手上一边拿了个未开刃的小银刀拆信,拆完后才反应过来。

  时人以白为肃为祭,它们的意思是说:我家里有人去见腾格里了。

  我已经把信抽到了一半,一时手足无措,指间夹着的银刀落到了地面,拓跋文飞快地往后退了一步,险些被砸了脚。

  我慌忙停下手,抬头看向他,拓跋文异瞳里映着我的脸,但是我看他突然陌生起来,我嗫嚅起来,他探手帮我抽出信,问我,我是自己看,还是他读给我听?

  我隐隐约约猜到一些,我不敢看,让他念给我。

  然而拓跋文展开信纸看了一眼,又合上了,他迟疑一会儿,说他一个月前就接到了死讯,只是一直不知道怎样讲给我听。

  我不安地攥着我手中的金人,金人冰凉的衣饰硌着我的掌心,我竭力平静下来,问他,是不是蔼苦盖?

  拓跋文说是。

  他这一声在我耳边拉长变细,尖锐地刺破叠障进到脑海,我哽咽了声,接着一头栽倒。

  蔼苦盖和纥骨尚回到部族第七天,独自带着铁锨、酒r_ou_和符纸上了山。

  我的族人看他独自回来,纷纷以为他在我这里失宠了,便又招呼着要给他再撮合一个,蔼苦盖婉拒了他们,大家热闹了一场,也就散了。

  他和两个乞伏见了一面,大乞伏忙着在纥骨尚面前表现自己,来往都行色匆匆,话也没说上几句,更别提看出他心里想了什么,又陪小乞伏牧了一天羊,小乞伏看中了一个姑娘,滔滔不绝地和他讲了一天。

  蔼苦盖用临别时我赠给他的绸缎和金银上门提了亲,定下婚约,处理好了一切事情,请族里识字的人为他写了一封信给我,烧了符纸,用了酒r_ou_,在我阿干埋葬的地方挖了一个坑躺了进去。

  第二天大雪封山,蔼苦盖从此不知所踪。

第14章

  拓跋文给我念了他的信,蔼苦盖的信中言辞不曾修饰过,我恨他这种质朴的直白。

  他在上面说:“这件事我想了很久——

  “我难以忍受见不到他的日子,所以我得去腾格里那里把你阿干抢回来,我想着要去见你阿干,所以能吃得下饭了。

  “我曾经以为我能放下他,但是不行,放下他就像把我的骨r_ou_心肝统统割下,我试过,但这太痛了,我做不到。

  “所以我又想,如果我那一天没有丢了羊,我是不是不会去寻求他的帮助,不会碰见他,更不会爱上他,即使这些都不可避免,如果我不和他一起生活,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以割舍?

  “我想了很久,我不得不艰难地承认,远离他并不能让我快乐。我会很快后悔,但你阿干会找到下一个,我只能看着他和别人甜蜜快活,对我来说,这是一样的痛。

  “我的莫贺和磨敦已经回归腾格里的怀抱,两个乞伏不需要我也能过得很好了,我知道我只是个羊倌,我帮不上你。

  “我安排好了我的一切,然后我就可以去找你阿干了,或者把他从别人手里抢回来,是的,现在我有勇气抢夺他。

  “我会带着符纸和酒r_ou_去山上,我打算在他身边挖个坑,这天马上就要下雪了,雪会把我淹没,让我和他睡在一处,然后我就可以去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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