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牛不平赶紧把他送回床边上,垂着手受气地站在一旁。柳凤雏揉揉被捏疼的胳膊,这才严肃起来,润之这伤看着凶险,其实内里并不严重,刀尖儿左偏,既不伤及内脏,又没有引发炎症的趋势。只是肉中拔刀必定要吃些苦头的,也不知道细皮嫩肉的小少爷能不能受得住。
永琰擦去润之额头上虚汗,动作轻柔像是怕碰疼了他,润之虚弱地笑笑,给他一个安定眼神。
“诶,不过拔个刀而已,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忒也矫情!”柳凤雏撇嘴,随手卷了个汗巾递给永琰,“给他咬在嘴里头,一会儿疼起来别咬了舌头,那就真死了。”想了想又摇指头补充,“若是咬舌头死的,就不能赖为师了,对外还得宣传为师医术天下无双,起开,莫挡着为师施法。”
永琰没接话,定定看了润之一眼,将一条胳膊上袖子撸高,递至他嘴边,“咬琰哥。”
润之嗔他一眼,却顺从地张开嘴虚含着他胳膊上的一块肉,心道我怎么舍得真咬你,结果心眼儿还没转囫囵,尖锐的剧痛便迫得他死死咬住口中之物——
“唔!”撕心裂肺的疼痛过电一般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连同手指尖上最末端的神经都跟着一抽一抽痉挛似的疼。发散式疼痛最终皆汇聚成肩膀上一个点,顿时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死死攥住拳头咬紧牙关的本能行为。
匕首骤然被拔出,血液喷涌出来溅了柳凤雏满脸满身,他朝一旁“呸呸”吐了两口,飞快倒上金疮药,又取棉纱布按压住患处外翻的皮肉,动作一气呵成,堪堪止住了血。
尖利虎牙将胳膊上皮肉硌得流血,永琰面不改色,用另一只手温柔擦去润之下巴上被溅到的血迹。
“呼……”柳凤雏粗吐一息,随便抹了把脸,嫌弃道,“看着没几斤肉,血倒真多,迸我一身,为师新做的衣裳呐,你赔。”
“你……”润之半晌才缓过一口气,嗡嗡耳鸣不止,浑身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气若游丝道,“你就不能……不能……提前说一声……么……”
“嘁——”柳凤雏嗤道,“事儿还怪多的,还叫我怎么提前说,难道非说,吾要拔拉?吾当真拔拉?汝做好心理准备哟~吾这次当真要拔拉~”
润之翻了个白眼想再与他争辩关于‘医者父母心’的话题,结果脑袋里一阵眩晕,还没等下一口气提上来就一歪头昏睡过去。
他昏昏沉沉,掉进了一个黑色漩涡,好像有人紧紧抱着他,好像有人在耳边缓缓诉说着什么,温暖的唇流连在额头和脸颊。但他觉得头痛欲裂,迟钝得停止思维了的能力,剩下迷迷糊糊一团浆糊,只想蒙头大睡一觉。
夜幕安然降临,晚归的夜枭蹲在枝头,啭啭啼鸣不休。
润之被刺着鼻尖的发丝扰得打了个喷嚏,牵扯伤处又是一阵疼痛。屋内一片漆黑,他感觉自己正倚靠在一个结实温暖的胸膛里,熟悉的苦丁味道淡淡萦绕全身。他伸手想碰一碰患处,动作极快地被镇压下来。
“莫动。”
黑暗里那人声音格外安宁,润之放下手,再度将全身重量尽数交付在那安稳怀抱中。
“还疼么?”那声音问。
“好多了,就还有点头晕。”润之忽然想到什么,在黑暗中缓缓摸索永琰手臂,果然在触到一处不正常灼热时,那人微微僵硬了一下。
“很疼吧?”他心疼的不行。
“不疼,心慌。”
润之将头靠在永琰心口,于寂静中谛听,那心跳声安稳而有力。
“怎会不疼,怪我没控制住,咬的那么重,你上药了没有?”
“嗯。”永琰把脑袋埋进他颈窝里,闷闷地答了一声。
“对了,之前就想问来着,身上怎么会有苦丁味道?”
“苦丁?”
“嗯——”润之点头,比划道,“就是一种茶,很苦,味道淡淡的,很好闻。”
“不知道,或许是从前冷宫里没有吃食,常到后山挖一种菜煮来吃的缘故。”
润之心疼地触摸他面颊,从前他只道永琰没遇见自己之前的年岁过得苦,但说到底是皇子,奴才再小意作践,也不至凄惨的地步,却不曾想原来他竟连温饱尚不能满足。
不过,好在上苍庇佑,令他二人相遇。
润之依恋地蹭蹭他手心,心中柔软万分。两人彼此依靠着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润之突然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差不多四更时分。”
“遭了!”润之猛一拍额头,“城门早上锁了,这下回不去府了。”
“没事的,”永琰给他揉揉额头上拍出的红痕,又心疼地磨蹭两下,慢慢道,“柳先生已经派人去丞相府通报过了。”
“怎么说的?”
“携友出行,三日方归。”
“这不行,”润之自暴自弃地闭了闭眼,“我在京城勋贵之中少有结交,只汝传、元瑞与稽璜三人,如今汝传与稽璜皆在府中,元瑞在军营中且出不来,这骗不了我爹的,估计他这会儿肯定急疯了。”
永琰紧紧抱着他,“先把伤养好,其他的以后再说。”
此时京城丞相府邸上方阴云密布,和大人的脸拉得比夜幕还长。
“诶呀老和,你来回转的我头都晕了,”纪晓岚弱弱道,“孩子长大了,也该有自己的交际圈子,出去玩儿什么的,咱们长辈就别跟着瞎操心了吧。”
“夜不归宿啊!”和珅踹了他一脚,继续懊恼转圈,转回来又一脚将纪晓岚踹倒,半晌再度崩溃,“夜不归宿啊!!!”
“他长这般大就从未曾夜不归宿过!皇城里这些日子本就不甚太平,山神志怪之说传来沸沸扬扬,这黑灯瞎火,外面多危险呐,万一出事叫为父如何自处?!如何自处?夜不归宿啊!!!!”
纪晓岚掏掏耳朵,心道谁不想要命了敢动你宝贝儿子,嘴上忙不迭安抚,“润之做事谨慎,不是都派人回来说过了么,携友出行,能出什么事儿。”
“劳什子携友出行!听他瞎掰呢!他那两个半朋友都好好儿在自己府里眯着,稽璜胆子跟猫儿似的,他敢带润之跑出去玩?人家元瑞在军营里头练兵呢,根本没空跟他浑闹,还是你儿子……”
“不不不!”纪晓岚连声否认,“汝传前两日偷藏小人书,现在正在家闭门思过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拐不了你儿子。”
“我当然知道不是他们!分明就是同那后院儿那小子跑出去玩去了。”
“后院儿谁啊?”
和珅美目一瞠,又是一记窝心脚,“你管呢!”
夜色深沉,月二十,廊檐上挂着一轮下弦月,和府寝殿外,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和珅敛眉坐了,神色中再不见方才那般浮躁,端起茶啜了一口。
“走了?”纪晓岚问。
“走了。”
纪晓岚道,“你怎猜到府里有刘墉内鬼?”
“越是没有破绽,便越是易因小麻烦而自乱阵脚。”和珅缓缓吹着漂浮茶叶,嘲道,“这是我家囡囡都懂的道理。”
“嗨,小润之过了今年八月份也该十六了吧,大孩子拉,你总囡囡、囡囡的叫,让孩子在外人面前多没脸面。”
“怎么没脸面了,”和珅上来就是一掌,“我自己儿子,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你回了府管自己儿子叫小王八蛋我都不碍你。”
“诶怎么骂人呢,他要是小王八蛋那我不成王八么,”纪晓岚晓得润之夜不归宿对和珅打击甚大,不愿触他霉头,认怂道,“行行行,您老人家说什么是什么。”又道,“那内鬼要如何处理?”
“先不必打草惊蛇,”和珅敛袖,老神在在,道,“且看他能闹出什么动静罢。”旋猛踹纪晓岚一脚,继续抓狂,“夜不归宿啊!!!”
作者有话要说: 哦豁,昨天做了个封面,今天居然发现被某网站盗\文了,甚至还帮我总结了新的文案,我仔细看了盗文网站的文案,嘿,比我写的好多了,这么说,我,我可以盗他写的文案么~~~
☆、红绳参
转眼到了九月中旬,暴雨接茬下过整个夏季。
润之的伤一直拖着好不利索,为了不教和珅发现,只得减少回府次数,只说拜了八宝山隐士为师,动不动就往山里跑。
和珅为皇帝筹备中秋大宴,藩王回京、远将述职、各方节礼,礼部户部上下打点,宫里府里脚不沾地,已经一脑门子官司,现下也顾不得旁的,只得任由润之四处野玩儿去。
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正是小麦丰收之季。
油油的麦子泛着金黄色泽,颗粒饱满弯腰低垂。老百姓在田间地垄头儿收获粮食,不时抬起土色面庞来仰望天空,期盼今冬能来场瑞雪,棉被般覆盖着麦秸,来年还能有好收成,颗粒归仓。
润之也在军营后头试着开三亩田地种麦子,结果收成不尽人意,结出麦子壳多粒儿少,正经懊恼好几日。柳凤雏‘四肢不亲五谷不分’地嘲讽他许久,说到底不过盐湖附近土地长期受到波及,盐碱化严重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