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之绝境之中竟力大无穷,尹壮图难以控制,混乱中,被润之一瓦片拍在脸上,登时红肿半边,尹壮图嘴角抽搐,一语不发,曲肘击中润之脖颈左侧,润之眼前发黑,瘫软下来。
破败的避难所埋没进无尽黑暗之中,仿佛被地狱吞噬的一盏孤舟,唯有火光莹莹如豆,顽强地闪烁、跳跃,温暖一方小小天地。
司南粉末发出微弱而奇异的光芒,永琰上眼皮微微跳动,血流慢慢止住。
他的鼻息逐渐平稳,腹腔内发出咯咯响声。
阳光晃过润之眼皮,周身温暖而惬意,润之坐起来,感觉头脑昏沉,右耳嗡鸣,隐约听见一只寒号鸟悲伤地哀鸣。
永琰胸前的伤口已经溃烂,脸色青白,浮现出灰色的尸斑,一群牛虻叮在腐肉上吸血。
润之回过头,时间静止般定格下来——
永琰死了。
他头重脚轻,一瞬间,只觉得天塌地陷,心头剧烈疼痛,仿佛心肺五脏俱被铁爪搅碎,几乎要呕吐出来。
润之跌撞着想要扑过去抱着他,却发现自己浑身僵硬,半分移动不得。他的眼泪早流尽了,声音嘶哑,肝肠寸断,竭力大吼!
“醒醒!丰绅!”
尹壮图将手放在他额头上,有些热度和冷汗。
“你梦魇了。”
润之浑身大汗浸透,猛地翻身坐起,顿时一阵眩晕。
脚上和手掌的伤已将包好了,脚踝肿得更厉害,像是在腿上绑了个馒头,血慢慢渗出来。
“别起太急。”尹壮图微微侧身,让他看火堆另一边的永琰。
天未大亮,火光映着永琰的侧脸,他睡得不□□稳,眉头紧蹙,不时痉挛,脸上的伤疤令他看上去有些狰狞。
箭头已经拔了,带着鲜血与碎肉扔在一旁,地面散落着带血的衣物,包扎伤口的布带上渗出一小块血迹。
润之爬过去,摸摸他的手臂,是热的,又用唇贴了贴他的额头,有活着的温度,他把他的脚抱进怀里,静静坐了一会儿,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虚无缥缈,像是一场梦。
尹壮图用腰刀把火堆里的红薯巴拉出来,吹一吹递给润之,道,“没事了,他本身底子好,求生欲望强,死不了。”
润之想起自己之前不分青红皂白就想同归于尽的做法,不禁羞愧地低下头。
尹壮图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伸手揉揉他的头,笑了起来,火光照着他刚硬转折的唇,说不出地叫人安心。
“你如何找到我的?”
尹壮图道:“着实废了些工夫,好在昨夜雨停的早,惊羽左边前腿早些年伤过,蹄印左浅右深,好辨认。”
润之点点头,有些伤感,问:“其他人呢?”
尹壮图:“其他人直接北上,去乌苏,还有你那戚小威,我叫陈骁捎上他,一并去了。他倒不乐意,说要跟着你,说不得路上就窜了,活命去了。”
“乌苏?不回京城么?”
尹壮图避而不答,继续道,“此处已接近廓尔喀与大清接壤处,极不安全,喀什敌军线报一回,很快就会有新的将军赶来,重整队伍,我得抓紧送你们回到上庸关内,与何琳将军汇合,再做打算。”
润之张了张口,怎么也说不出‘元瑞’两个字。
“你也会去乌苏么?”润之道,“不再回京城了?”
“会,”尹壮图坚定道,“会去乌苏,也一定会再回京城,待到那时……”他的耳廓轻微动了一下,敏锐地抬起头,“他们来了。”
润之望向窗外,遥远处密密麻麻的黑点攒动,有向中围拢的趋势,透过残垣,他清楚看见四面都有追兵,纵使无伤在身,凭借三人之力,也是插翅难飞。
“搏一搏吧,”尹壮图笑道,“说不定有活路呢。”
他的笑容令润之豁然开朗,“对,我爹说过,京城里最好的算命先生说我能活到八十八呢,那能这么容易就死了,走罢,杀出去,教你瞧瞧我新学的本事!”
“得了罢,脚肿成这般,还是大哥去,你在此处等着便是。”
润之不敢再逞强,点头道,“成,记得,你要死了,黄泉路上别害怕,我俩随后就到。”
尹壮图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办法活着。”旋即拔出腰刀,大步走到门口,并没有回头。
“你的命,是元瑞与福家军用性命换来,别令他失望,想办法活下去,润之。”
一股辛辣与酸气涌上鼻梁,润之望着他坚毅的背影,狠狠点头。
我会活下去,为了元瑞,为了福家军,为了你,也为了琰哥与所有牺牲的兄弟。
大军压境,生死一线的这一刻,尹壮图的背影,让他突然体会到生命的厚重,懂得男儿立世的道理,仿佛一夕之间成长,成为一名有担当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喊杀声震天——
天地沙沙作响,润之依旧能从混乱中辨别出尹壮图的痛哼,即便他将那声音压制得极低,不愿让润之担忧。
有敌人从墙壁裂缝中钻进来,咆哮着朝润之扑来。
润之拖着条腿,抄起地上的巨箭,与之搏斗,很快便趋于劣势。
变故突生!那敌人身后骤然劈下一刀,将他脑袋劈成两半,脑浆红白喷了润之一脸——
“戚小威!”润之惊道,“怎么是你?为什么穿夷子的衣服!”
戚威一刀劈倒另一个正从墙缝往里钻的敌军,痞痞道,“时间不够,我长话短说。”
敌军呼啦啦朝前涌入院子,戚威道,“这事说来话长,日后再聊,先跟我跑!”
“四处都是敌人,往哪跑?!”
嗖嗖嗖——
连箭数发,一排敌军被射倒。
“厉害!”润之竖起大拇指,“看不出你竟有这本事。”
“……”戚威瞠目结舌,“不是我,我没动啊。”
外围传来厮杀与兵器碰撞声,敌军包围圈被破,奋力转向外围抵抗,清军此来援兵实在过多,喀什接连溃败,死伤惨重,残兵四下逃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被生擒。
局势逆转太过突然,润之完全没反应过来,却见一人身着金铠,器宇轩昂,猛踢开破门——
润之彻底蒙了。
☆、释前嫌
“爹……”
——啪!
润之一声爹没叫完,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
和珅双眼蕴满血丝,两颊微微向下凹陷,一手仍旧保持着扇耳光的动作。
润之鼻子发酸,多日的委屈与恐惧在这一刻爆发,他当场大哭,方才对于生命的种种顿悟如同过眼云烟,在和珅面前,他又变回了襁褓中的婴孩,在外受了欺负,便要躲在父亲怀里哭鼻子,求安慰。
和珅这次却没有丝毫心软的迹象,恐怕他也明白,孩子被自己惯坏了,再不及时补救,下次怕是真的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失去儿子要怎么活,和珅从来没有想过。
直到那日看见润之留在桌上的信,他马不停蹄地面圣,带兵出征,片刻不曾闭眼,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很多年后,润之与和珅促膝长谈,说起当年那场战役,百姓只道大清强悍,将廓尔喀一逐三千里,秋毫不犯。
从和珅风轻云淡的片语中,润之却几乎可以想象,他是如何跪在冷硬的汉白玉上,如何恳求,如何叩首,才能带领出三分之二保卫皇城的御林军,穿越千山万水,来到自己身边。
他的父亲,原本是战场上威风凛凛的战神,为圣上征战四方的天子剑,却为了从小没娘的他,开始洗手作汤羹,开始变得琐碎和健忘,开始学习如何收敛锋芒,去保护一个柔软的孩儿。
横尸遍野,连日大雨洗刷去战争的痕迹,润之央着御林军沿边境战场搜寻三日,没有找到尹壮图的尸体。
士兵从靠近城墙处寻找到元瑞首级,与尸身拼凑在一处,他的身躯僵直地靠在墙垣上,依旧保持着握刀站立的姿势,血溅了满墙,终究不肯向敌人下跪。
元瑞头颅滚出很远,找到时眼睛睁着,向外鼓胀,却是直勾勾看向润之逃走的方向,似乎担忧和焦急,怕他逃不出去,又怕他以后没有了自己,闯了祸,无人可依。
“就地火化了罢,骨灰交于我带回京,与他父亲葬在一处。”和珅眯起眼,眼前有些模糊,虚看向苍凉的天际,天边滚着一场声势浩大的火烧云,这是京城从不曾出现的奇景。
和珅缓缓道,“焚烧的时候小心些,路途遥远,带不得全尸,总也要将骨灰送回福家祖陵,好生安葬。另外……别让润之瞧见,他若问起来,只说没找到尸身,告诉他或许还有生还可能,给他些希望。”旋即又叹了口气,两指捏着眉间,十分疲惫,“福康安……福家,各个都是顶天立地的伟男儿,他在天有灵,也该觉得欣慰,罢了,各自整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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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之坐在三块木头配个木轮子搭的板车上,由一名御林军推着,感觉脚踝没那么肿了,永琰的伤口迟迟不见好转,而今仍在昏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