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骑马于队伍最前方,润之抬头去看,他的背影显得有些疲惫。
戚威牵着惊羽撵上来,讪讪道,“你爹真威风。”
“那是,”润之神思倦怠,怏怏道,“也不看看是谁爹。”
和珅微微偏头,旋即又转回头去不肯看他。
润之方才意识到,爹这次是生了大气了,他从来舍不得这么久不同我说话的,这么想着,脸上挨了一巴掌的地方火辣辣疼起来。
“快点儿推呗。”润之对御林军说。
那名御林军颇有些木讷,突然听润之吩咐了一句,登时手足无措,竟差点把车推翻了。
“欸!”戚威道,“慌什么,好生推着,摔着了爷教你好看!”
御林军稳住车辕,面上有些发红,偷眼看润之,低声道,“对不住。”
“没事,”润之摆摆手,“惊羽怎么了?”
惊羽蔫头耷拉脑,腹部瘦得嶙峋,皮毛上沾着干涸的泥块,怏怏打了个响鼻。
“不吃草了。”
润之心头涌起一阵悲凉,“它有灵性,知道他主人走了,想殉主……”
绕过山头,前方出现一汪泉子,泉水清澈,可见下方沙石。惊羽嘶鸣一声,挣脱戚威,超过和珅,狂奔着跳进泉水中,快乐地旋转、跳跃,将身上的泥巴洗去,露出白的发亮的皮毛,马脸上神情极为享受,宛如新生。
润之:“……”
戚威:“……”
和珅率领十二万御林军大败喀什敌军,退敌三十余里,继而划定边界,转居上庸关,建筑防御,加强驻守军队,自此之后七十三年,滇藏边境再无叛乱。
上庸关
和珅在城门外驻足良久,和琳站在城墙之上,见大军濒临城下,皆身着大清御林军黑铠,便知此战大胜,终于松下一口气。
他与兄长遥遥对视,二人面上倶是血水泥污,相望良久,一人不肯放吊桥,一人不肯入城门。
多年前的积怨情仇在家国山河面前,渺小得如同沧海一粟。
未几,和珅撑不住,露出一丝笑意,何琳便也笑起来,两军主帅阵前笑得气壮山河,终于冰释前嫌。
何琳揩了一把笑出来的泪,声若洪钟,“放吊桥,开城门!”
打仗年景,先前只有几万大军时尚且没有察觉,此时十二万御林军入城,弊端立显。
——粮草告罄。
上庸城内本也没有粮食,后来武定关守城令赵渭良心发现,着人抬三百石粮草前来救济,才又勉强支撑几日,如今要靠这点粮食养十二万人,纵使再如何俭省也万万不能。
“为今之计,只得尽快班师回朝。”和珅道。
何琳道,“留你怎地,这么些人在我这白吃喝,当本将军这儿是便宜施舍的地界?”
“你这脾气何时能收敛些,”和珅不满道,“冷风口里待了十年,还是这般尊卑颠倒、肆意妄为。”
润之往旁边一杵,屁也不敢放一个,记忆中父亲与二叔一直如此,何琳脾气火爆,和珅又是这样一个得理不让人的性子,两个人一言不合就互怼,从来不留半分情面。
润之实在怕这位二叔,小时候和珅入宫,让和琳帮忙带一带润之,结果不到一个钟头,润之便一头栽进数九隆冬的深井里,风寒了整个春天。
倒不是他有意为之,何琳也喜欢小润之,每次抱着都手足无措,可惜命格里没有子女,为人又太粗心大意,润之以身试毒,并且不幸惨遭毒手。
童年阴影使他一度怀疑,二叔是这世上最恐怖的存在,而且父亲与二叔的嫌隙就发生在那一次自己坠井之后,毕竟父亲面圣之后,与二叔爆发了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争吵,然后何琳愤然出走,自荐离京驻守边关,一去便是十余年。
他们到底吵了些什么,润之烧的迷迷糊糊,只记得当时二叔嗓门极大,从花厅一路摔到长廊,满地碎瓷瓶子琉璃片,咆哮什么‘天家富贵’与‘切莫后悔’,隐约觉得二叔说话还挺押韵的,再后来,风寒痊愈了,二叔也走了。
润之没有去送他,事后十年里,也极少想起他,二叔是谁?是满月时候忘记给长命锁的人,是有一段时间成日同一个女人争吵摔打的人,是六岁时不小心让自己栽进井里的人,其他的,他都不太记得了。
永琰的眼皮及时跳了一下,润之回过神来,连忙过去看他。
那边何琳高声喊:“我就这样,十年前这样,现在还这样!你接受不了就赶紧走,回那皇帝身边享福去,眼不见心不烦!”
“我是心平气和跟你说话的,你喊什么!”和珅也生气了,“这么多年不见了,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聊聊,非得吵架么?!”
何琳拍桌大喝:“聊什么,你说!我也没说不聊啊!聊!这就聊!”
“那你就不能小点声?!你怕谁听不见!!!”
“我就这么说话!我十年都这么说话!”何琳道,“谁知道皇城里头锦衣玉食有没有把你养的耳聋眼花,娇气的听不得糙老爷们说话!”
和珅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和哥哥说话的语气么?!我看你是皮子紧了,不想好了?想挨揍了?”
何琳不甘示弱,豹目环睁,“不服出去干架!走!今天我若求饶一声,我就不姓何!”
“你本来也不姓何,”和珅冷冷道,“你姓钮祜禄!”
“我早不姓钮祜禄了,当年离京时就讲明了!分家了!我不跟你一个姓!”
“走走走!出去打过再说!打完再说你姓什么!给我看看你这几年都学了什么本事,能把仗输成这样!”
“那是因为兵力不足!我说好几遍了,你根本就没听我说话!给老子十二万御林军,老子赢得比你漂亮!”
“何琳你长本事了!”和珅一把扥起他衣襟,“敢在你哥面前自称老子了!我又给你脸了!走!出去打!”
“打就打!你先松开我!”
“走走走!”
和珅拎着何琳后脖颈,连摔带打出了帐,远远听见和珅断断续续咒骂何琳,“无法无天了,今天非得替老爹教育教育你个不孝子……”后者不住挣扎,人高马大的何琳被攥在和珅手中,如同一个可掐扁揉圆的小动物,却又说不出的和谐,仿佛这两个人天生就该如此相处,才显得令人信服。
作者有话要说: 爹爹来救宝宝啦~
☆、回寰路
和珅与何琳这一场仗从旭日东升打到日落西山,中途实在饿的不行,休了次战,随便喝了两口水充饥,又再次打作一团。
后来在旁观战的御林军也懒得叫好了,打猎的打猎、捞鱼的捞鱼,各自散了寻找口粮果腹。
薄暮迫近,天上滚了几个闷雷,和珅气喘吁吁,双掌撑膝,艰难道,“呼……不打了,不打了……”
何琳两眼乌青,神情严肃冷峻,立于和珅两步开外,却丝毫不显疲色,双脚将八不八,下盘极稳,端得是罗汉十八拳身法。
哂道,“这就不行了?!你方才□□眼的劲头呢!起来接着打!锦衣玉食养了十年,这下承认不行了?”
“你莫再激我,算你赢了,”和珅喘匀了一口气,叹道,“年岁大了,动两下就喘,过来坐下,咱俩聊聊。”
何琳这才冷哼一声,佯做十分不情愿地挪过去,与和珅背靠背坐在一处。
如此摔打紧绷一日,二人倶是身心疲惫,一身臭汗,此时放松下来,欲来的山雨带过凉风习习,将汗湿衣物渐渐阴干,何琳感到说不出的惬意与舒爽,仿佛多年来憋闷在胸中的一口浊气随汗液排出体外,只剩懒怠与飘然,通体舒畅。
“何琳,”和珅道,“边疆苦寒,日子恐怕也不总顺意,这十年,你可后悔过?”
何琳屈起一脚,单手揽膝,冷道,“后悔?我倒巴不得镇守边关,只做个光杆将军草草一生,至少男儿义气,真心快活,总好过做那金丝笼子里的豢养鸟雀,靠人施舍度日。”
“何必说施舍不施舍,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镇守边关,口口声声铁血义气,说到底又何尝不是为皇上效忠,为皇室守业?”
“我守的是天下,是大义!向来对错随心,即便皇帝召我回京,也是不肯,”何琳道,“大不了仗输了,丢城池,我殉职就是,反正天高皇帝远,他能亲自来拿我不成?”
和珅摇摇头,叹道,“你对他……成见太深,他不是……欸,算了,背地议论皇帝要诛九族。”
何琳骤然暴怒,“你连他名字都不敢提,他还说喜欢你!他都给你什么了!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天子一言九鼎,他当年应了你的事又做了哪件!他自己后宫三千妻妾成群,却背地里杀了冯霁雯,让润之小小年纪就没了娘,他问过你的意思么,问过你活的快不快活么?他知道别人在背后怎么议论你么!”
“住口!”和珅道,“别人如何议论是别人的事!圣上就是天,天子之意便是天意,他要杀谁,要留谁,都是天意,不可议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