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岁月,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同高歌。同饮酒。同征战。同酣眠。
日复一日,睁眼闭眼,总在一起。
斛律安重他信他,当他是兄弟。
他却……不止如此……不止如此而已……
他知道,自己贪心了。
於是,那报应,不日即来。
其实,直到现在,他依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那一日,斛律安唤他至帐中,得意洋洋地给他看一盒药丸。
青碧色,指尖大小,带著淡淡的香气,约有十余颗。
他便问,这是什麽?
斛律安道,这是从西域异人处得来的好东西,据说只消一丸,便可令人说出所有隐藏最深的秘密。
如此说来,确是难得的圣品。他想道。若能捉到要紧的人物,一颗药丸下去,什麽事情问不出来?
只是不知管不管用。斛律安一边说,一边向他走近。
他不疑有他,还在皱眉思索,斛律安已走到他身後,轻声道,张嘴。
他果然张嘴。
这一张嘴,便是万劫不复。
那颗药丸,在斛律安一弹之下,直入喉管。
他吃了一惊,握著喉咙想要吐时,那药丸已化开,迅速流入腹中。
然後,他感到一阵眩晕,只听斛律安笑道,只好委屈你,做个试验了。
他大惊,待要说话,却见周围事物迅速黯沈下去,斛律安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他倒下,再无知觉。
重睁眼时,已是天地变色。
(二十七)
头好晕。无伤困难地睁开眼睛。
很熟悉的帐顶。
是了,正是他和斛律安共用的寝帐。
无伤撑起身,转头张望,只见斛律安在不远处坐著,脸色铁青。
心里突然一颤。却还不知自己在害怕些什麽。
“安?”无伤唤得有些迟疑。
斛律安猛地转头,看他。“醒了?”
“是。”无伤轻轻地应了,从睡榻上起身。头还有些晕,动作艰难。
斛律安冷眼旁观,却无伸手相助之意。
无伤以手抚额,跌跌撞撞地走到斛律安面前。
“安,你……”你为何这般脸色?
斛律安冷冷地看著他,片刻之後,冷冷地说:“你走吧。”
无伤迷惑地看著他,完全不知所谓。
斛律安冷冷地补充道:“你走。离开这帐子。离开我麾下。不得再出现在我面前。”
“安……”无伤惊骇地睁大眼睛。看见斛律安冷酷的神色,颤声改了称呼。“将军?”
斛律安冷哼一声,振衣而起,径直向帐外走去,竟是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将军!”无伤大骇,扑到斛律安身前,双膝落地。“属下若有差错,但求将军责罚!为何,为何……”
为何什麽都不说,便撵我走?
无伤跪在地上,心思飞转,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麽错。
先前并无异兆啊?斛律安还特意唤了他入帐,说有好东西予他看。
好东西……无伤慢慢想起昏睡之前的事,脸色惨变。
据说能让人说出最隐蔽的秘密的……好东西。
他对斛律安忠心耿耿,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唯一的秘密,便是……
无伤背脊上冷汗潺潺而下,惨白了脸,连连叩首。
“属下痴心妄想,不敢求将军垂怜!请将军责罚!”
他跪伏斛律安脚下,因此不知斛律安听他亲口供认,神情瞬间更冷厉几分。
“滚。”一声冷冷地低斥,令无伤浑身一颤。
缓缓跪直身子,仰头看著斛律安。那双熟悉的眼,如今满是憎恶。
“将军……”无伤心寒。
锵的一声,长剑出鞘,正抵著无伤的咽喉。
斛律安双唇紧抿,连那一个“滚”字,都懒得出口,意思却明明白白。
或者滚。或者死。
无伤垂眸看著冰冷的剑芒,心中剧痛。
他做错了什麽?
只是爱慕。爱慕而已。
难道,竟是死罪?
他死无妨。
只是,不愿见到斛律安这般绝情的神色。
无伤微微後仰,让开剑尖,膝行退後。
退了三步,停住。
一拜。再拜。三拜。
而後起身,垂眸,一步一步,退出帐外。
(二十八)
无伤策马急驰。
不辨南北。不辨高低。
南北如何?高低又如何?
茫茫天涯,并无他容身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胯下的战马突然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无伤惊醒,勒马细看,五步开外,赫然是一道悬崖。
亏得马有灵x_ing,不然,连人带马,此刻都丧身崖底了。
无伤滚鞍下马,歉然轻抚战马汗s-hi的两肋。
他死无妨。
但是,战马何辜?
战马转过头来,温热的舌头轻轻舔了舔无伤的脸颊。
无伤一时不察,被它舔个正著,抬手一抹,满脸s-hi热。
不知是泪水,还是口水。
无伤挥了挥手,赶了马去一边吃Cao休息。
自己就地躺下,四肢摊开,仰望天空。
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好景色。
他呆呆地看著,入目,不入心。
天色渐渐暗了。
无伤依旧躺著。
有些冷。有些饿。
随他。
身下的土地突然隐隐震动。
无伤脸色一变,伏地细听。
似有万余骑。
方向……
远处一道火光纵起。
方向,正是斛律安扎营处!
无伤一跃而起,飞身上马,疾驰而回。
来袭敌军万余,斛律安身边,却不足千骑!
大军距此有半日路程,得消息来救,必定不及。
无伤心急如焚,一路策马,直c-h-a敌军背後。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耳听得震天的喊杀之声,眼见到千军万马,围著那烈火熊熊的军营。
心中的某一根弦突然崩断。
他血红了眼,握紧了枪,驱马杀入敌阵。
手起枪落。枪到人亡。
他从敌军背後掩杀上去,杀伤之人不多,却足以造成极大的s_ao动。
这就够了。
能吸引尽可能多的兵力,能让斛律安他们有机会突围而出,就够了。
这一战,杀得爽快,伤得痛快,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
以往交战,既要克敌,又要顾己,难免缚手缚脚。
现在麽,不会了。
斛律安的那一剑,未伤他分毫皮r_ou_,却已碎了他的心。
生无可恋,死志已萌,动起手来自然格外利落几分。
远远的,听见有人在喊“逃走了”云云,骂声一片。
身陷重围之中,不知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他却仰天而笑。
安,将军,无伤对得起你!
(二十九)
他以为自己会力战而亡,却不料竟还有生还的机会。
斛律安,回来了。
带著驻地的援军,杀回来了。
周围一片喧嚷,敌军仓惶败退。
他勒马站定,挺直脊梁,握紧长枪,对著斛律安的方向。
其实,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模糊,什麽都看不清了。
恍恍惚惚地,听见斛律安唤他。
努力集中起视线,果然见斛律安就在眼前。
一个声音从他嘴里不受控制地冒出来,破碎而凄惶,卑微得连自己都不忍卒听。
“将军……可否收回成命?”
可否收回成命?可否收回成命?
我不求你爱我。也不敢再爱你。
我已经……没有时间。
生命的流失如此迅速,我只盼能在你身边闭上眼睛。
然而,沈默。
他能听见的,只有沈默。
或许,还有自己流血的声音。
够了。
魂已碎,命将陨,何不为自己留下些小小的尊严?
“告辞。”他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