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能到达了阳翟城了。
荀彧突然失了眠,翻来覆去间都是四面八方涌入的杂念。他披了大裘出来,支着脸撑在围栏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雪一粒一粒的落。沉思间听到身后吱一声,转头望去,发现曹cao捧着个酒坛出来了。
“好巧。”曹cao有些意外,“原来你也没睡。”然后把酒壶递给荀彧,“我去拿两个杯子过来。”
荀彧掂了掂份量,这一小坛酒已经喝了一半。
曹cao再出现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回避了为什么睡不着觉这个问题。
“本初动作真快,这么快已经拉拢了一片人。我还什么都没开始呢……”曹cao想不好说什么,脱口把今天遇上袁绍后对比出的失意心情给抖露出来了。
荀彧笑了,“先声夺人者未必先成事。”
曹cao霍然睁大了眼,“怎么说?”
“袁本初尚不能摆平韩馥,冀州不能与豫州兖州充分联合,势必不能同时兵。他说你手中无兵,他自己手里又何尝有兵?”
“确实半斤八两。”曹cao粲然,举杯相敬,“那照你看,我俩谁能先集结誓师?”
荀彧没料到曹cao会这么一问,默默啜饮着酒不答。
曹cao忽然就扛上了,“你希望是谁?”
荀彧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希望我猜错了。”
曹cao脑中短暂的空白过后是抑制不住眉梢眼睛的喜悦,越笑越浓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引得荀彧也受到了感染,两个人双手支在栏上耸动着肩低头痛快笑起来。然后曹cao握住了荀彧的手,荀彧紧张了一瞬间,目光对上曹cao,久久凝视着。两个人越靠越近,直到曹cao迅速啄了一口荀彧的双唇。
然后……然后自然是不知道怎么的就滚到帷帐里头去了。
两个人钻在一个被窝里,额头渗着细细的汗。荀彧闭眼躺了一会儿,又忽然睁了眼,果然曹cao在凝视着他。他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问道:“都过三更了,你怎么还不睡?”
曹cao低落叹息,“醒着感觉时间过得慢些,若是睡了,那便是一觉到天亮……”
剩下的话曹cao没有再说下去,但荀彧听懂了这里头的含意。他的目光中尽是一波又一波的潋滟,将万千情绪都沉在眼底。
曹cao一激动,忍不住脱口问道:“跟我去陈留好不好?”
荀彧一怔,继而渐渐凄郁,他挪着身体挨在曹cao肩头,语意忧伤地回道:“父亲已逝,兄长又去了冀州,家中的事还需要我作主,我不能不替他们考虑长远。”
曹cao扯出一个笑容,用手盖了荀彧的眼睛,“睡吧……”
第二日,他们顺顺利利地进入阳翟城,荀彧脸上是即将回家的期待,曹cao脸上则多了一分离别的忧愁。如果可以,曹cao想一直把路途走下去,走到充州,再慢慢打回洛阳。
颍川太守y-in修是位和蔼仁厚的老人,他收到蔡邕的书信嘱托后一直等着曹cao荀彧到达,但超出预计时日很多天也不见人来,心中不免焦急忧虑。门仆过来禀报,说郡府外有两个带着蔡侍中文书的公子求见太守。
“快请他们进来。”y-in修笑眯眯地打量着跪在地上行礼的两个人,其中荀彧是他推举的孝廉,怎么看都欢喜,“你们路上遇上什么事了,耽搁了这么久才到?”
曹cao笑道:“怪我,通缉令里榜上有名,几易姓名才逃出来。”
y-in修颔首摸须,从案上递过去一封信,“这是蔡公委托我写的信,你拿着吧。”曹cao双手接过,信不过素绢一片,很轻很薄,与曹cao却有千金之重,这是他能否顺利起兵的本钱。y-in修又朝荀彧道,“你的家人数日前便到了,每日望眼欲穿地等着接你回去。蔡公交代的事我办完了,所幸一切平安。你们赶紧做你们要做的事去吧。”
告别y-in修,曹cao一路陪着荀彧走到了郡府大门口。院中的积雪被清扫过,可刚又飘了一阵细雪,薄薄地覆在青石板上,脚踩着走过发出微弱的沙沙声,入耳分外地清晰。临别之际,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曹cao定定地看着荀彧,声音满是难以排解的惆怅,“我要走了。”
荀彧缓缓转向他郑重地作揖,面若静水,瞧不出是什么情绪,低声道:“这一路多谢你护送。”
曹cao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这人多说一句话。他伸出手想再抚一抚魂牵梦绕的脸庞,却在半路里退却了,叹了口气道:“好罢。”转身牵过y-in府小仆备好的马,失落地朝前走了几步。忽然猛地又折回来紧紧抱住荀彧,颤抖着声音问:“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荀彧没避开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曹cao的面孔迎面一晃而过,依稀看到那双眼睛里噙着些什么晶亮发光的东西。他微微歪着头,轻声回答:“颍川将是多兵之地,大概会去安定点的冀州避避难。”
荀彧没说去冀州找袁绍,可曹cao就觉得这是奔着袁绍去的。避难么,哪里不行,为何恰好是冀州?原来,自己还是比不上……
曹cao心里酸酸的,他想试图抓住这个人,却发现掌心里除了淡香缭绕,没留下半点痕迹,颇不甘心地松开了手,“若是在冀州呆的不顺心了,你来找我吧……我……”后面他想说的话哽在喉咙口,怎么也出不来。
荀彧的心怦怦跳着,蓦然觉得有些恍惚,刚要回答一个“好”字,门口驶来一辆马车,从车上跳下个弱冠少年喊了一句“文若这里!”清脆嘹亮的声音惊醒了他对曹cao黏黏糊糊乱成一团的离思。
曹cao眼睁睁地看着荀彧把话换成了一声再寻常不过的道别:
“各自珍重吧……”
他两眼发红抬头望去,荀彧的身影已经站在那个弱冠少年面前,两个人脸上都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那少年纶巾素衣,眉宇之间仿佛藏了万里星辰。与荀彧并立,真真好似一对璧玉,举世无双。大概是他的目光过于炽烈,那少年注意到了,偏过头好奇地望过来,锐利得好似一柄开了锋的宝剑。
曹cao冲着那锋芒夺目的少年自信一笑,飒爽地翻身骑上马,两腿轻轻夹了夹马腹,让马缓步动起来,一颠一颠地离去了。
今日之后,荀彧再好,都与他无关了。
那少年啧了一声收回了视线,见荀彧怔怔地望着曹cao的背影,不禁问道:“他是这一路护送你的那位义士么?”
“是的。”荀彧直到看不见曹cao的身影了才堪堪收回视线,换了个话题平了平他的心情,“奉孝怎么也跟着来这里了?”
郭嘉伸伸懒腰,慵然道:“文若还问,明明你失约了。一个月前不是你主动来信说打算弃官回乡吗?我当时回信了说啊,那我就去找你喝酒为你接风洗尘。结果按照约定的日子到了你府上,却发现你这个主人还没有人影,这不闲着没事就顺便跟着你家的仆从一路到阳翟来接你么。”
“是我不对,后面遇上些事,忘了与你说要延期。”荀彧面上一窘,他忘了与郭嘉还有这么个约定。
郭嘉故意长叹息,“罢了,到时候,文若得多敬我几杯酒,我就勉为其难地不跟你计较这些小事了。”
荀彧无奈笑道:“好,是我失约在先,任凭你罚酒。”
上了车,郭嘉靠在车壁上嘻嘻调侃:“我觉得刚才那位义士八成想拐走你。你们在路上发生了什么,这么恋恋不舍的?”
荀彧放下车帘,平淡道:“觉得挺谈得来。”
郭嘉长长地“哦”了一声,忽然转了方向,“你路上听说了么,董卓遇刺了。”
“知道。”
“那你也知道了吧,公达入狱了。”
荀彧诧异地盯着郭嘉,半晌未语。
郭嘉自言自语地接下去,“不过是两波人,刺杀董卓的是一批死士,已经就地伏诛。另一波是尚未行刺便因泄谋而被逮捕入狱,才是公达他们。严格说来,算是意图行刺未遂。昨天发生的事,你在赶路应该还来不及知晓。”他见荀彧神色复杂,安慰道:“公达在狱中安之若素,想来是有自保的法子。”
荀彧点点头,公达意志坚定,敢作敢为,入狱为囚应该不会被轻易击溃。他望着家乡熟悉的山峦河川,心想着这些山山水水很快将狼烟四起,忽然问道:“我打算将族人搬去冀州避避战祸,你跟我一块走吗?”
正月,东郡太守桥瑁诈作三公移书,散布于各州郡,称董卓“废嫡立庶、大逆不道”,痛斥了董卓的种种恶行,又欲重新拥戴刘辩为帝。董卓闻之大怒,立即授意弘农王郎中令李儒鸠杀刘辩,断绝这些反董联军的政治企图。桥瑁刘岱曹cao臧洪等人不甘就此罢休,于酸枣先集结而盟举起反董的第一面旗。
此时,荀彧带着一部分愿意跟随他去冀州避乱的亲族到达了邺城。进入城后,他意外地看到了韩馥带着一群手下拦路相迎。郭嘉跟着荀彧跳下了车,一看这架势,不知是褒还是贬地来了一句:“这算是夹道欢迎我们吗?”
荀彧走上前向韩馥作揖道:“彧暂借此地安居,不知因何事惊动了州牧大人?”
韩馥略略施礼回应:“颍川名士来冀投奔,韩某自然是热烈欢迎。府中酒宴已设,想请荀公子赏个脸一起喝喝酒。”他的眼中只盯了荀彧一人,话中隐然有一丝不怀好意。
郭嘉看似随意地晃到荀彧身边,悄悄道:“看这情况,不太妙。今天的酒怕是不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