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罢,回过身,百无聊赖,见窗边的长桌上,放着笔墨朱砂等物,还有几幅绣花的花样,也就铺了一张纸,擢起未干的笔,画了片刻,有人唤了声:“公子。”
庄少功举头望去,只见那梳着垂鬟、颈侧编着一绺辫子的俏丽少女,正立在楼梯间,探头探脑,似乎想要进来。便放下笔,不尴不尬地问道:“姑娘有事?”
那少女这才走进来,到桌前,瞥见那未干的画,就是一震——
方才她看见庄少功背对她作画,不过片刻工夫,以为只是信手涂了几笔,走近了才发现,这张宣纸未裁剪,画好的大半落在地上,仅桌案上的,就已有半壁江山的气象,画中最为显眼的,便是一辆马车。驾车谈笑的车夫,坐在旁边的公子,帘缝里少年郎的侧影,俱是纤毫毕现。
“……公子大才。”少女几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这是我家马大哥,”庄少功望着画中的车夫,不由自主又红了眼圈,“他过身了。”
少女不知这马大哥是何许人也,安慰道:“公子节哀,我有一事相求,万请公子应允。”
原来,这垂鬟少女名为蓝湘钰,本是辰州大户人家的千金,幼时让蛊邪滕宝掳来,送给乩邪符灵做哭灵,全家人都遭了难。似她这般遭遇的哭灵,神调门里还有数十个。
眼下,蛊邪滕宝和乩邪符灵,死在了无名和无敌手中。只剩尸邪马明王和牛阿旁。
她们这些哭灵,不知何去何从。
庄少功听到此处,不假思索地说:“我和马伯伯讲,让他放你们离开此地。”
名为蓝湘钰的垂鬟少女,脸色一变,连忙摆手道:“千万不可如此!”
庄少功不明所以:“马伯伯不肯放你们走么?”
“倒也不是,公子有所不知,我等自幼让恶人掳来,终日以泪洗面,闺阁中的本事,诸如针指女工,一窍不通。如今无家可归,无依无靠,许多哭灵……纵使还能嫁出去,也不过是做小伏低的。共患难长大的姊妹们,思来想去,心中害怕,都不愿各自去谋前程。”
庄少功没料到,哭灵还有这样的难处,闷头想了一会,最终问:“你有什么打算呢?”
蓝湘钰道:“我想和姊妹们,留在神调门。神调门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要是我们能争得一席之地,不教神调门再去祸害世间的女子,爹爹娘亲在天有灵,一定会安慰的。”
“……”庄少功怔了一怔,这少女竟有这等抱负——
这些孤苦无依的弱女子,要在这江湖门派内争权夺利,即便他没什么阅历,也知道难于登天。
忽而又想,古人说得好,思立掀天揭地的事功,须向薄冰上履过。
她既然有此奇志,他也不好阻拦,生了出手相助的心思,便道:“若是真能让神调门改邪归正,保一方平安,自是再好不过了,马伯伯和家父有几分交情,你不要走,且随我敬他一杯酒。”
蓝湘钰欢喜无限,满口答应,留下来与庄少功一起用饭。
马明王更衣出来,见他二人正帮着自家妻女摆碗筷,心里惊异,又见女儿秀兰画刺绣花样的桌案上,无端多了一幅图画,知道是庄少功画的,只觉这年轻人天真烂漫,有些可爱之处,还十分勤快,向妻子感慨:“我这位贤侄不一般!”
马夫人道:“你不要妄想了,人家是去金陵见夜家千金的。”
马明王就坐,笑道:“唉,都怪我没出息,挑女婿,也要挑夜盟主挑剩下的。”
两人说话也不避嫌,庄少功听得面上一红,那名为秀兰的丫头恼得跑了出去。蓝湘钰见了,替庄少功将马夫人夸赞一番,又说秀兰那刺绣花样画得好,说得马夫人喜笑颜开。
庄少功坐在马明王身边,低声道:“马伯伯,无敌弄坏了那些僵尸,还毁了牛伯伯的铜铎,我心中好生过意不去,承蒙马伯伯照顾,我这里有一茶之敬,还望马伯伯收下。”
马明王低头一看,庄少功自桌下递来一只小巧的锦囊,心想大概是几两银子,推辞一番,也就收下了。待接过来,才觉得不对,挑开来看,宝光璀璨——竟是一颗颗洁白圆润的珍珠。
庄少功道:“马伯伯兴许听说过,史上有两个关于珠宝的典故,一是完璧归赵,一是珠还合浦。依据《后汉书》的记载,合浦郡的珍珠,乃是稀世之宝。当地的贪官污吏,采求无度,以致珠蚌渐绝。直至孟尝君上任,革易前弊,百姓安居乐业,迁徙至别处的珠蚌才回到了辖内。”
马明王知道这珍珠价值不菲,听他说来,似乎又有一番不同的体会。
“——在愚侄心目中,神调门好比出珍珠的合浦。蛊邪滕宝和乩邪符灵,就是那采求无度的污吏。而马伯伯和牛伯伯为人正直,不与他二人同流合污,又怜悯孤苦的哭灵,恰是孟尝君般的人物。如今,神调门有两位伯伯- cao -持,旧日蒙尘的珍珠,定能重放异彩。”
马明王的心事让他说中,这珍珠的寓意十分贴切,知道决非提前预备给自己的,却能如此慷慨大方,又能出口成章,强行说出这番吉言,一连道了几个好字,推心置腹道:“贤侄,你费了这番心思,我是不收下也不行。说实话,我和你牛伯伯,并不是不讲理的人,昨夜在死尸客店,我二人并未打伤无名那小子,只是做了一场戏,那些僵尸看似凶狠,其实么,只是虚张声势。”
庄少功一愣,听马明王讲来,才知道无名传音和马明王串通好了,一起对付蛊邪和乩邪。
这件事于马明王的好处,就是让神调门的大权,重新回到尸邪手中。
无名根本没有身负重伤,他却信以为真,只当无名是盲目听从他的话,才不还手。
他蒙在鼓里,白白地担惊受怕,事后,无名还一声不吭地窝在无敌怀里,看他流眼泪说傻话……
——这少年郎,实在是太可恨了。
第14章 互诉衷肠
庄少功心道一声“无名可恨”,却未忘记赠珠的缘由,看向蓝湘钰,举杯道:“马伯伯,这位蓝姑娘,与小侄一见投缘,又在客店里挺身相护,小侄愿与她结为异姓兄妹,奈何事出仓促,高堂不在身边,也没有关公像可拜,不知能否劳烦马伯伯和伯母做个见证?”
蓝湘钰一听,也端起酒杯来:“往日多蒙伯父伯母照顾,这杯酒,湘钰是一定要敬的。”
马明王和马夫人相视一眼,心想,我夫妻二人哪曾照顾过她,她却随劫门少主叫起了伯父伯母,这小姑娘如此不见外,只怕是心机深沉之人,索- xing -做个顺水人情与她。
马明王道:“贤侄与蓝姑娘萍水相逢,便要义结金兰,这是天大的好事一件。择日不如撞日,江湖中人不讲那繁缛礼节,你兄妹二人就当着我俩的面,赌咒发誓便可。”
庄少功和蓝湘钰听了,敬了马氏夫妇一杯酒,说了一番愿同生共死休戚之相关的话。
马明王又道:“贤侄,你身为‘劫门’少主,树大招风,认了这个兰妹,就要好好保护她。湘钰,你这位契兄不一般,你若仗他的势,做出对不住他的事,只怕是引火烧身。”
蓝湘钰乖巧道:“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有好多事要请教伯父伯母和契兄,哪里敢?”
庄少功道:“马伯伯,小侄此去金陵,带上湘钰妹妹,有许多不便,她和她的姊妹们,又不愿离开神调门,只好托与马伯伯和伯母照顾,她自幼为恶人所误,如若做错事,还请严加管教。”
马明王顿时觉得,手中这一包合浦珍珠有些烫手,庄少功此举,无异于安插了劫门的眼线在神调门里,但珍珠收了,见证也做了,只能答应下来。他这时再看庄少功,这公子哥面上仍是一派的天真烂漫,正义凛然,仿佛并不知道,此举如同蚕食神调门。
四人一团和气用罢饭,庄少功端了饭菜,去找无名。见无名缩在火塘边的被窝里,连靴子都懒得脱,便气不打一处出,坐到他身边,按捺道:“无名,你伤得很重么?”
无名睡饱了觉,闻见饭菜香味,便回答道:“昨夜伤得不重。”
庄少功见他还算诚实,气消了一些:“我当真以为你听了我的话,让马伯伯打得咳出血来。”
无名慢腾腾地,伸出割伤的右手给庄少功看。庄少功这才知道他并未咯血,心里暗暗为他高兴,总算他平安无事,又想,他或许是一时情急,施了苦肉计,又来不及解释,才骗了自己。便把饭菜一递:“既然不要紧,就快起来用饭罢。”
无名施施然坐起身,接过碗筷,一言不发地扒饭。
庄少功盯着他的脸,忍不住问:“……为何你的脸上有一只王八?”
无名说:“辟邪。”
“……”庄少功气全消了,见他的脸庞脏如小花猫,还一本正经说话,不禁噗嗤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