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汝昌抛坠舱面,身受重伤,刘步蟾代为督战。
十二时五十五分,一弹击中松岛三十二公分口径火炮,水压管破损。
一时零八分,一弹击中吉野,穿透甲板。
全军为之欢呼,正是这艘舰,追击济远,以致死伤甚多。
李岷正在致远号甲板上,整个海面全在脚下,在手中,意气风发。
遥遥一望,史大人也正在定远望台,呼号奋战。
又一弹,吉野大创。
一时二十分,超勇起火,黑烟蔽天,扬威中弹,亦起火。
一时五十五分,定远击溃比睿舰。
二时二十三分,海水淹没超勇甲板,渐沉于海,管带黄建勋坠水。扬威伤势过重,复又搁浅,管带林履中愤然蹈海,随波而没。
二时三十分,定远击退赤城舰。平远、广丙两舰前来参战。平远击中松岛中央□□室,而平远主炮被毁。
三点零四分,定远舰腹起火,镇远、致远救助旗舰。
致远管带邓世昌,李岷是熟知的,并为他一句“设有不测,誓与日舰同沉!”而慨然。他进入驾驶舱测量海图,没有了讯号,除了旗舰的姊妹舰镇远于之相互依持,其余诸舰只能各自为战,首尾难顾,凌乱不整。致远见旗舰受夹击,气象猛鸷,冲上截住敌舰,中弹累累。
船身稍有颠簸,他握紧罗盘,从舷窗望出去,阵云缭乱,再看不清什么。忽闪过一个念头,等他再回来,会不会自己已经不在,或者,大清已不在。
此时吉野舰适在前方,横行无忌。
李岷咬紧下颌。将罗盘针直指前方。
致远舰奋然挺进,向前冲锋,以致吉野方寸大乱,群炮萃之。
右舷倾斜,他猛地被甩到舱壁。来不及反应出任何讯息,身后传来巨响,四壁尽碎。□□发s_h_è 管爆炸。
他被抛进水里。吉野就在那里,却仍安然无恙。即便是玉石俱焚,他都无能力。
那舰仓里的人是谁?看清楚。要看清楚!
魏三?
大清龙旗,苜蓿内坪,石片没入层层荷叶……他的骄傲的声音回旋,窝囊废,窝囊废。
不会的。那不是他。
致远舰首下沉,推进器直现于空中,仍旋转不已。
他抢了几口水……泅向管带,以救生圈付之………炮火犹在耳边…………小舟来救……鏖战……沉…浮………………
他还要回来的……他还要见他……
可惜,魏三说的回来,根本与他李岷无关。
第7章 零七
“大人。”
“大人。”是缨儿?
他吃力地抬起眼睑,曦微的光漏进来。
“致远!”猛地坐起。一战未果,可已经击退倭寇?可重创吉野?可守住黄海门户?
“大人。”缨儿端过桌上的汤药,“致远已经沉没,管带邓世昌大人,大副陈金揆大人,二副周居阶大人,都已殒命。”舀一勺,送到他嘴边。
他不喝,紧闭上眼,又问,“结果。”
“不光是致远,”她并不收回调羹,稳稳地凑在他唇边,“经远、超勇、扬威、广甲,都已沉没,来远重伤,死伤约有千人。”她看看他惨白的脸,继续说,“水师退回威海,避战保船。”
“史大人呢?在哪里?”他挣扎要下床,四肢浮肿,胸肺憋闷。
“史大人还没找到。”她端着碗,拦在他前面,“你得先喝药。”
“呵。”他苦笑,掀开棉被,“你走开。”
“我不会走的。”
“你走开!”他大吼一声,挥手打翻药碗,缨儿向后一踉,没有站稳,刚滤出来的药汁,洒在身上。
“大人。”她擦净脸上水渍,捡起瓷碗,“致远舰上几百官兵,只救回来七人。大人,还请珍重。我是不会离开的。大人大可说我冷漠无情,但我不会走。”
光绪二十一年。
十一月六日,日军攻占金州。
十一月七日,慈禧传谕听戏三天,日军侵占大连,攻向旅顺,屠杀了两万平民。
随后,海城失守。日军攻占辽东半岛。逼近山海关。
十一月十七日,镇远进入海港时触礁。管带林泰曾引咎自尽。
一月二十日,日军攻击山东半岛。
一月二十二日。
李岷调往定远舰。
隆冬时节,任雪地再是厚实得令人放心,也不会来时三人的欢声笑语了。
就像没有人,会挤进他的被子,嬉笑着卷过去。
他永远无法相信,在淹没的最后一刻,他看到的竟然是他的脸,那一定是幻觉。他说要回来,但他不会用这种方式回来。他不相信。可他还说要小心。他是狂妄的威胁,还是,隐晦的提醒。不管他怎么说,北洋,大清,还是一样羸弱。
吉野的甲板上,清秀的脸,隽长的眉,清亮的眼,张扬的笑,残忍的神色,凄厉的姿态。
那不是。
自己却的确是窝囊废。为了再见他,抱住浮木。以至于还活在世上。
一月三十日。
日联合舰队进攻刘公岛。
二月二日。
日军进入威海卫。是夜,北岸炮台清兵哗变,主将戴宗骞无力阻止,羞愧自尽。
二月四日。
日军□□偷袭威海卫。
二月八日。
靖远舰进水,在沉没中继续向西行驶,最终搁浅在沙滩,被用作了炮台。
二月九日。
日军用威海清军炮台击伤定远。
二月十日。
管带刘步蟾炸毁定远以免资敌,随后自杀。
二月十一日。
镇远舰只身抵抗,弹尽粮绝。丁汝昌生服鸦片而死。
二月十七日。
镇远、济远、平远、广丙、镇东、镇西、镇南、镇北、镇中、镇边十舰,皆降下中国旗,而易以日本旗。编入日本海军。
北洋水师,至此,全军覆灭。
洋务运动,败。
甲午战争,败。
“大人。”缨儿指着桌上蜡纸包,“这是什么?”
“你又想干什么?”视线扫过她,低声说。
“四海之大,就没有一个人能留得下大人?”
“大清无望,我也不想再活着现世。”
“天下之大,就没有一个人留得住大人?”
他抬起头,盯住她。
她拿起纸包,丢进痰盂。“史大人,路大人,邓大人,都死了,大人可看见死有什么用处。”
曾经,透过这窗可以看见舰甲在月下的反光,现在,空空如也。
灰色砖墙,可还记得有人在那下面说过什么。
三月十三日。
李鸿章赴日和谈。对方代表陆奥宗光,伊藤博文。
三月二十日。
签《马关条约》。
第8章 零八
光绪二十二年。
山东兴起义和团。签《中俄密约》。李鸿章访问美国。苏州办苏纶纱厂。上海办了南洋公学。
“大人,此次赴日,还请沉住气。”缨儿将藤箱盖上,“舒眠的药放在里层。大人是否近日启程?”
“嗯。”从她手里接过箱子,“明天早上的船。”
“可要缨儿同行?”她又问。
“你跟随我从上海到广州又四处颠簸,也有十五年了,明日与我一同到上海,就回家去吧。”
“好。”她笑了笑,“大人总是记得,是在七年夏收留我的。我自己都快忘了,那时候我还很小。”
“其实,我是想带你去的。”他掏出船票,给她一张,“不过你晕船。”
“大人自己保重。”她离开,背对着,“药留了今晚的一颗,在茶碗里。”关上门。
甲午之后,兴留日之风。他亦要赴日,不是出使,而是留学。他辞官,有一年整。少时所学日文,不知还记得多少。
别了缨儿,他独自东渡。
到长崎,有人来接。当日广方言馆里毫不起眼的同学,如今已是日本国名流。坐火车,再到东京。
帝国大学,樱花绚烂,却没有一丝生气。
整齐划一的景致,誓死效忠天皇陛下。
他竟然写信给缨儿。顺遂平安,勿念。地址是当年两人居停所在,不知如今还对不对。
他改学政治,通晓海事,研究世界史。他的日本语,含蓄温润。然而倭寇,也只把他当作无用的窝囊废。他们只会尊敬海军大尉魏成栋那样的中国人。
而他,不会被骂成支那猪,他不会被指责考试作弊,他不会被狂妄的军国主义者殴打。他却在心里发誓,为大清讨回一切,他还留着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