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究竟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你腕上有伤,我怕你s-hi了绷带。”朱祁沧自若笑笑,将巾子按入水盆浸s-hi,拧过之后递来,“你擦擦就好,不要洗了。”
卿程退后一步,冷淡不语。
又是一声轻笑,这次声音俏柔,出自女子之口。
一名婢女走进屋来,低头抿笑,接过钦王手里的巾子,复又在盆里重新涤过,递到卿程手里,悄笑道:“婢子洗过了,卿公子擦擦脸吧。”
这女孩子不过十六七岁,生得十分娇柔可爱,笑如春花烂漫,让卿程不禁想起绯儿师姐炫目的笑脸,以及惊舞班里活泼乖巧的女弟子们,平添几分亲切,便不由自主地接了过去。
擦完脸,到屏风后面更衣,听得那婢女悄声说着什么,朱祁沧哦了几声,甚是和蔼,倒也诧异他虽贵为王侯,却实在没架子得很。
从屏风后缓步而出,朱祁沧回头,仔细看了看他步伐,微微皱眉:“还是不宜久行,好在有马车,不用你走多少路。”
卿程有些讶然,原来真是要带自己出府,还以为朱祁沧随口说说……心里忽然一跳,若出去,会不会有机会逃脱?
朱祁沧深晦的眼在他身上停驻片刻,了然笑笑:“别打什么主意,我想你闷得久了,出去散散心也好。”
卿程冷然扫他一眼,沉默不语。
“姣儿,你取两个软垫铺在车里,还有,再拿件大氅。”
那名唤姣儿的婢女应了一声跑出去,朱祁沧微笑看他:“走罢。”
卿程犹豫一下,心念转了几转。
“你不想出去走走么?”他仍是笑,“天气好得很,也该透透气,也许,遇上一两个投缘的人也说不定。”
卿程冷淡不言,与他投缘之人,怕是也有相同癖好。
朱祁沧见他仍是不动,不由伸臂来拉他,卿程立即退开,绕过他缓步出门。
马车自钦王府隆隆而出,卿程的心也顿时轻松起来,撩帘向车外望去,街市繁华,人声喧哗,甚是热闹。他一向喜静,但此时却觉万分向往渴望,那一片广阔天地,自由触手可及。
一件大氅轻覆在他腿上,心里立时一窒,如坠深渊。车内身旁之人细心体贴,关切备至,却让他憎厌不已。
“你的内力已失,拖你伤愈时间,明日开始,我教你从头练起。”
卿程淡淡道:“不劳你费心。”
朱祁沧微一思量:“也是,你早年习过,重新拣起就是。”他眼里隐有笑意,“你这回认真练练罢,以往漫不经心,亏得你师傅也不恼你,那套剑法极好,想必内功心法也是不错的。”只可惜这笨徒弟却不知珍惜,白白荒弃这许多年。
卿程瞥他一眼,倘若自己长于武艺,又怎至于陷入他手至今不得脱身?
“你练成火候,胜了我,就能离开。”他仍是笑,只不过,这笑却是调笑,“你要气我强来,到时你武艺大成,也强了我去,礼尚往来,就算扯平……”
大氅蓦地掀开,卿程面色冷厉,猛要站起,腿上忽然剧痛,立刻踣倒,朱祁沧及时抱住他,襟袍摩擦,耳鬓厮磨,一种清浅的干净的气息似有若无缭绕在鼻端,想要细闻,却被毫不留情一把推开。
“气什么,我不提就是了。”朱祁沧无奈道,仍是扶住他,“你这人太过正经老实,一点玩笑话也听不得。”
卿程倚着车壁微微低喘,闭目冷冷道:“我不是女人,便不算强暴么?”
朱祁沧一愕,目光微黯:“我知道是我不该,现在说什么也是枉然,但我真心实意,绝没有一丝轻侮之念。”
卿程不再开口,方才站得猛了,牵动伤骨处,疼痛一波波袭来,让他无暇理会朱祁沧说了些什么。感觉温热的掌心抚上伤处,他蹙眉要避开,而朱祁沧的力道向来执着难抗,硬是按他倚在软垫上,手掌在他骨伤处轻抚按摩,替他慢慢缓解疼痛。
“你的精神倒还好,怎么我见你夜夜睡得极晚,早上又又大早起来,你不倦么?”
卿程不加理会,他一向晚睡早起,多年来早已习惯,虽诧异朱祁沧怎会知道,难不成比他还晚睡早起?但心底厌他,实在不愿接话。
“这习惯不好,你慢慢改了罢,睡得不够,太伤身体,你以为年轻就不要紧?十年二十年,你能熬多久?”
卿程不耐,衣袖盖住脸,心里暗道一声这人实在啰嗦得很。
朱祁沧见他这个极孩子气的动作,不由大是好笑,心底酥痒难耐,真想扑上去抱他一抱,但念及怕是会被他一脚踹开,只得隐忍不动。
马车有规律地摇晃,让人不由自主困倦,卿程闭目倚卧,昨夜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此刻果然有些疲倦,刚生出些许睡意,忽觉本在骨伤处按揉的手正鬼鬼祟祟往上探,他一惊睁眼:“你干什么?”
朱祁沧无辜笑道:“没什么,你睡你的。”
卿程冷脸起身拍开他的贼手,向后移了移,朱祁沧忽然伸臂拦腰抱住他,皱眉道:“你比初到时瘦了一些。”
卿程暗恼:“放手。”
朱祁沧笑道,正要说话,马车突然停了,有人一掀车帘,见到里面情形,嘿地一笑:“钦王爷,您这样朝三暮四,可伤了我们越老板的心。”
卿程寒颜,一记手刀往下劈,朱祁沧立刻托住他臂肘,“你腕伤未好,手里有剑再来劈我。”说着拉他下了马车。
“祁沧兄又护了哪家孩子来添我麻烦?”
一个清柔温润的声音响起,如梨花沾水的雅致声韵,轻轻飘入窗棂的灵秀之气。
人随声至。
那是一个有着温柔笑意的男子,容色缱绻美丽,南国水乡特有的精致柔雅,如诗如画。
“青绸,我带一个人来,说不定……”
朱祁沧话未说完,那美丽的男子见了卿程,又惊又喜,脱口而出:“是惊舞的卿师傅?”
卿程才挣开朱祁沧扶持,正自皱眉,听得这人唤他,不由微怔:“你……”
那人微笑自报家门:“昆山越青绸,三年前曾一睹卿师傅风采,到如今,犹觉惊心。”
见他举止斯文有礼,人又俊雅可亲,不由好感顿生,卿程有些歉然:“对不住,我不大记人,实在是失礼。”
朱祁沧在他耳边轻笑:“我说会遇见投缘的人,你还不信。”
卿程冷淡移开一尺,此刻周围数人,均是好奇在自己身上打量,他本已不豫,朱祁沧再敢动手动脚,他立时便要寻把剑来斩过去。
“原来也算旧识,我这线倒牵得歪打正着。”朱祁沧朗朗笑道,“不请我们进去坐?”
越青绸一摆衣袖浅笑施礼,“不敢怠慢,两位贵客请。”
十、
小厮牵了马车走,那先前掀帘的仆丛恭敬前头引路。卿程走得甚慢,朱祁沧要扶他,却被他冷冷横了一眼,不在意地笑了笑,放慢脚步等他。
“卿师傅退隐后一向少见人,祁沧兄怎会结识?”越青绸与他并肩,微微笑着,“是了,我听说几月前惊舞班入王府祝寿,想必那期间结识的,我当时还在扬州,没来得及赶回,今日补祝,成不成?”
朱祁沧苦笑摇头:“还祝什么寿,我能活到今日已算大幸,你没见他恨不得一剑杀我了事?”
越青绸讶然,回头望了几步外的卿程一眼,见他宁静淡然,想来脾气不坏,若要他恼,必是惹怒他至极。
微一思虑,他斜睨朱祁沧一眼,似笑非笑:“你做了什么歹事?”
朱祁沧难得讨饶:“你别这样看我,我知你一向聪明,什么事一猜即中,我今日硬拉他来,是瞧他实在气闷,他会舞,你会戏,必有共同喜好,词曲乐器,聊聊什么都罢,我不懂,给你们添茶倒水作小厮。”
越青绸悠然笑道:“难得钦王爷肯纡尊降贵,必要好生支使支使。”他转身走到卿程身侧,与他挽臂而行,不着痕迹地相搀,免他右腿着力走得甚是辛苦,卿程暗讶这人极是细心体贴,竟看出他行路不便,于是由他挽着进入花厅,听他曼妙嗓音笑吟吟唤道:“小厮,茶来。”
朱祁沧苦笑,他倒真不客气,便果真提壶倒水,为二人沏茶端果。
卿程诧异见朱祁沧忙前忙后,由着越青绸在一旁看他笑话,想来这两人交情好得很,人道钦王爷荒唐,郴州城内处处“知己”,轻蔑讪笑之意昭然,如今亲眼观来,却似并非如是。
待朱祁沧笑望过来,卿程视而不见,自顾瞧着手里的茶杯,几片碧绿在水面上漂浮,如同他的身不由己,任人轻侮无处求援。
越青绸是善解人意之人,及时起了话题打消沉闷,卿程才知他是梨园子弟,难怪面貌身段姣好,声音更是清润动听,聊了几句,果然曲乐方面甚是投缘,大有相见恨晚之意,聊到后来,朱祁沧岂止被晾,竟被越青绸赶到院中,不允他来打扰。
日暮时,二人已从花厅移至越青绸房中,房间临水僻静,四下无人,越青绸这才郑重问道:“祁沧待人极厚,卿师傅为何如此恼他?”
卿程静静站在窗前,天上有月,月华千里,倾泻一地皎洁。那一夜受辱,月也是如此明亮,夜深人静,楼台清冷,有谁知空旷大殿上,他所遭受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