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惜?”朱祁沧冷笑,晃晃手上铁链,声响铿锵不绝,“你也看到了,这就是自家兄弟的爱惜!我倒宁可他对我少爱惜些。”
“呃……怕是崇王怕王爷脱身,也是无奈之举。”
朱祁沧很慢地摇了摇头,眼里深晦,看不出喜怒:“他拢不住我,又怕我为其他兄长效力,最好的办法……”他一顿,凝了半晌,平静道,“我如今无权无位,下手正是好时机,谁会留意一个贬为庶人的王爷下落如何,生便生,死便死,与所有人都毫无关联。”
杨侍卫僵住:“王爷……”
“也没什么怨言不平的,谁叫我生在帝王家,从古至今,皇室手足相残,不足为奇。”朱祁沧坦然一笑,“我谢你念了旧情,还来看看我,今后怕是也没什么机会见了,我从前对你哪里不客气,你也别放在心上。”
“小人去求王妃说情,回来救王爷……”
他摆了摆手,不赞同道:“不要扰她平静日子,生死有命,朱祁沧若想活,虚与委蛇一番,又有什么难,只是,我有些厌了。”
疲然靠后,他自贬至郴州,手中仍握有一些兵权,是某位兄长培植的势力之一,如今,朝廷对峙形势异变,风云迭起,他本不欲参与,却仍是卷入其中,他厌倦了勾心斗角明枪暗箭,正借二哥崇王势力被削,自己受株连时机隐遁,没想到崇王竟不肯放过他,劝说无果后,便隐动杀机,以防他投到对立方麾下,对已方有任何一丝不利!
杨侍卫涩声道:“难道王爷就没什么牵挂了吗?
“牵挂?“朱祁沧看他一眼,低声而笑,”杨侍卫若肯相助脱身,我自然牵挂这世间一Cao一木,山河多彩,岂肯舍得大好头颅白白送人?“
杨侍卫一窒,作声不得。
朱祁沧一拍他肩头:“你为难,我知道,当我没说。你投了新主,能冒险看我,已是大大难得,我很感激……”声音忽然一顿,转了低声,幽语喃喃,“若他也能来看看我,该有多好!”
杨侍卫心头一热:“王爷可有什么话要带给他,小人愿……”
“你的心意,我领啦,只怕我想说,他还不想听,别想以后没影没踪的事,现在陪我喝酒才是要务。”
朱祁沧笑着,举了碗正端在唇边,门忽然应声而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人端着酒壶瓷杯,向朱祁沧一笑:“钦王爷,好久不见,不介意徐某也来凑凑热闹吧。”
杨侍卫起身见礼:“徐先生。”
朱祁沧淡淡瞧这人一眼:“徐二公子,你肯与你杀父仇人同坐一席,把酒言欢?”
这人便是他当年在殿上所杀徐国丈之子徐绥,他长姐是先帝宠妃,徐国丈在世时,徐系氏族风光无限,如今早已衰落,徐绥又不善钻营,多年来只不过得了个执笔幕僚之位。
徐绥神色未改,笑道:“钦王爷说笑了,徐某扶助崇王,两位王爷兄弟情深,哪还分什么彼此仇怨,公是公,私是私,昔年旧事,不提也罢。”
他在桌前坐下,持杯斟酒,先行自饮:“徐某先干为敬!”
“一醉泯恩仇?”朱祁沧目光平静,也执壶注酒,自斟自饮,竟比徐绥喝得还坦然。
杨侍卫一旁瞧得冷汗涔涔,明知这两人城府俱深,激流暗涌,却一句话也劝不出口。
喝至第三杯,朱祁沧长身而起,朗声一笑:“这毒酒,好味道!”
徐绥眼内精光一现,自若道:“钦王爷一向好开玩笑,徐某也曾听说过,但眼下说这话,可伤了徐某一片好意。”
朱祁沧随意拎了酒壶,仔细打量一阵,赞叹道:“妙夺天工,好机巧!”继而随手一掷,任那精致玉壶跌落地上砸得粉碎,冷冷道,“皇宫大内,什么机关没有,这也配拿来唬人?”
徐绥看了一眼地上碎片,不急不徐:“钦王爷果然精明,只是……”
“只是杯里也有毒。”朱祁沧接口,不意外见他微震,悠悠道,“所以,徐二公子现在感觉如何?”
徐绥一愕:“什么?”
“也对,毕竟量少,一时半刻才见效也不奇怪。”朱祁沧捻了酒杯,指尖在边缘一抹,往徐绥杯口抹去,他大惊,几乎跳起来,死瞪着自己的杯子。
“你到底是个文人,怎知学武之人手法灵巧,在你眼皮下暗渡陈仓,不算难事。”朱祁沧笑笑,“我没有换杯,但壶嘴已悄悄碰了我的杯,你却未曾发觉,再往你杯中倒酒,量虽极微,你不必送命,但折腾一阵子是免不了的。”
徐绥不自觉按了小腹,惊恐地看着他,“但、但你……”
“是,我喝了毒酒,反正我身上也有毒,以毒攻毒的法子听说效果不错,今日终于有机会试一试。”
听他说得如此轻松,杨侍卫却放不下心,急道:“王爷,这可不是开得玩笑的……”
朱祁沧向他点头一笑,蓦地手臂前探,拎住徐绥,沉声喝道:“二哥,你叫这人来杀你手足,一探十一底限么!”
房门开启,崇王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十一弟,我特派了你能提防之人下手,就是在给你机会,你若实在执拗,便让二哥为难了。”
朱祁沧定定看他片刻,颓然松手,徐绥正感腹内隐隐翻搅,骇得脸孔煞白,腿一软,竟站立不住,砰地坐倒,朱祁沧也不瞧他,低声道:“二哥,我想到廊上走走。”
崇王犹豫一下,侧身让出门口,背后雕廊深长,看不到尽头,廊上守卫不算多,是因钦王府已封,旧人皆散,现在当值的,都是崇王带来的侍卫仆丛。
缓步而出,镣铐撞击,让他感慨顿起,昔日这府里的主人,已成了阶下囚,入府避难的,强行禁锢的,如今都已杳杳无踪,曾经的繁华喧嚣转眼风流云散。他虽并不贪恋富贵,但一朝家宅倾覆,总是让人有些思绪万千的。
快走到长廊尽头时,崇王在后面咳了一声,朱祁沧步子稍顿,只好转身往回走。出东阁,两进房舍后面,是舞师当初住过的小院,然而这区区一刻钟的路程,却是咫尺天涯,遥不可及。
如果能够,多想再去看一看他用过的筝,碰一碰他握过的剑,躺一躺他睡过的枕褥。说不定,那上面还染有他的气息,清清淡淡,槐花飘落的味道。又说不定,在哪个角落拾到他写的一纸片字的曲谱,即使看不懂,放进衣里,贴在胸口,会有一丝热度……
朱祁沧自嘲地笑笑,眼下该想着怎样逃命才是要紧,但心思缠来绕去,却老是不由自主往那呆子身上沾,要念他也该有命再念,眼下这情境,可不是思情百转的好时机。
坐在栏台内侧,冥目合眼,周围静悄悄一片,兄长在不远处慢慢来回踱着,也不来扰他。他渐渐入定,神思一片空明,调息吐纳,将腹中毒素慢慢逼出。
不知过了多久,廊顶细微响动,别人未曾发觉,他却微笑睁眼,悠闲说道:“这样慢,可不大合你的x_ing子。”
崇王一惊,便听得有个声音没好气道:“我能来,已经很给你面子了,少不知足。”
三个人自廊顶跃下,均是皂巾蒙面。朱祁沧忍俊不禁:“行装很称头啊,确像了Cao寇流匪……”他忽然顿住,望着其中一人,竟说不出话来。
那个人微垂着眸子,看着自己手里的剑,周围大群闻声而来的侍卫,他也不抬眼看上一看,静静站在另两人身后,凝寂无声。
朱祁沧盯着他,即使他蒙了脸,但那轮廓神态却是刻在心里的,就是那样安静,那样淡淡然,那样优雅宁寂清隽的样子,就算全身都包得严严实实,也能一眼认出来。
他怎么会来?怎么会来?
不曾留意其他两人怎样与侍卫动上了手,朱祁沧只看他。看他开始只是袖手旁观,直到有侍卫向他冲过去,他才好像忽然清醒一般,呆了一呆,再出剑招架。
他几乎从未与人真刀实剑地动过手,起初颇有些忙乱,十招过后,两年前为他苦心打的底子才逐渐显露出来,越来越稳地接下招式。然而围上的人一多,他又不知所措了,蓦地拔身而起,空中几个腾跃翻转,衣袂飘飘,剑光清寒,身姿雅逸似仙,如踏云翩然而至,肢体舒展开合犹如舞蹈,别说一群侍卫,便是他的两个同伴也看得目瞪口呆。
朱祁沧却暗为他捏了把汗,喝道:“左进一步,斜上刺,退三步,月下清风!”
他又呆了一下,才依言而行,立时听到剑刃刺入皮r_ou_之声,两名侍卫应声而倒。
朱祁沧又疾声道:“别发呆,快退!大江浩荡。”
他再依言,“嗤嗤”声不绝,又是三名侍卫见了红,惨呼声此起彼伏。
“小心右边,前三丈,云山苍苍!”
平地乍起一片剑光,绵绵苍茫,如渺蒙白雾罩住山巅,他破光而出,周围数人避剑速退,仍是溅起血渍四s_h_è ,这时他距朱祁沧已不过丈余,忽然却愣愣放下剑,眼睁睁见一人持刀向他劈去,竟似不知如何躲开,朱祁沧倏忽上前,铁链骤出击倒那名侍卫,将他扯近气骂:“你又神游哪里去了?”
离得近了,才见他额上已起了一层薄汗,微微喘息,瞥了自己一眼,半声不吭。
朱祁沧叹了一口气,真是想要抱他一抱的,但此时不合宜,只得隐忍。见另两人像劈西瓜水果一般,早已杀翻一片,不多时,其中一人已将兵刃架到崇王颈子上,冷冷道:“你放不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