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想要去体会她所描绘的心境,却发现很难。
张婧娥伏在他的怀里,眼底里倒映点燃的烛灯,她说:“其实,昭阳殿里摆祭的并不是只有一个人,这宫里死过的人太多了,实在不好列出名字来,陛下您仔细地想一想,就算是活着的人,您能一一地认清吗?”
苻坚拥住她孱弱的双肩,没有说话。
因她说得很有道理。
“人为什么要去祭奠死人呢……”张婧娥问道,却不像是在等答复,更像是问自己,她借着窗户看向室外,片刻地又自言道:“倘说她们当真有魂灵……可是,在哪里呢?既然没有,祭奠她们时落的泪,岂不是为自己落的?难忘却的永不会是一个过去了的人,是……是什么呢?”
“兴许是心头的惶惧呢?”苻坚回答道,这话像是在为她衔接,却显得突兀,帝王仰头去看房梁、那是一片灯火难以照透的地方:“他们活着的时候,朕从不觉得自己有多老,可当他们像落叶凋零了,朕就觉得——近了,朕也近了。”
“你听听,又有人吹箫了,总是这一首曲子,每天夜里都要吹。”
张婧娥双肩耸动,泪水成串地落下来,她的声音难得地哽咽了,趴伏在苻坚的怀抱里双手攥紧:“陛下,天这么冷,冷到人心头上不舒适,可是陛下……再怎么冷,妾都愿意陪着您。”
苻坚没有安慰她。
他今晨得知了慕容冲再度战胜了苻琳、帅兵进了阿城,就像是在预料之中,他知道他将要离他越来越近,因为近来他听那管萧吹的楚歌愈加凄厉,老实说,他的心底里倒没有如朝上将卿表露在外的十足畏惧和惶然,而是突然很莫名地想到:天这么冷了,他是否开始咳嗽,又会不会在夜里蜷缩着发抖。如果他是一个人在榻上,或是与他的妻,不知还会不会再用那样微弱而可怜的语气说——
陛下,我冷。
他甚至明知期许会最后的破灭、也知道彼此面对时的场面不会过于好看,却还是想要见他一次,再见一次。
苻坚是个念旧情的人,直到了现在,大部分的光y-in里他都在暗自地懊悔,而绝非怨恨。
他不知道慕容冲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像是起初在榻上,男孩子脆弱的脖颈掌握在他的手心里,他问自己:为什么会是他呢?再或者还要靠前的时光里,他也问过:为什么?
他再度想起当年他为东海王,反叛的夜里抬头见过的大鸟,所有人都说:那是凤凰。
他想或许有许多事其实都非是巧合,那时他杀了暴君,却也杀了自己的哥哥,都被天上的凤凰看在了眼里,而他看在眼里,自然也会记在心里,所以他有了今日的报应。
帝王又感受到了那样脱力的疲累,他去看窗外,窗外什么也没有,只有风,风鼓噪着吹拂窗子,声音很响。
而当风最终把窗子吹合的时候,早前搁在案上的茶,已不知凉了多久。
第一百一十四章 脱笼
“我军一路从郑西打来,可谓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有如此破竹之势,就要依大司马之言:乘胜追击、速战速决。”
宿勤崇一番话讲完了,字字句句都掷地有声,近来几仗打得顺利,他正有一腔热血不知何处泼洒,此刻又闻高盖的咳嗽声,不消减反倒扬声道:“怎么了,尚书令,我说的不对吗?”
高盖面上窘迫,没有即刻答话,他暗自地拿眼睛审视上座人的意思,却一时不见端倪。
慕容冲负手在前,正埋头于战报,似乎不打算对他二人明面上的争辩表露任何一种态度,他眼也不抬,尽管开口也无关定夺,只是说:“段将军,你手上现有多少人?”
段随自来不多加参言,乍被问到了还显得茫然,答话不太利索,道:“回大司马,统共加起来,两万有余了。”
“两万?”慕容冲说:“那不少了。”
段随想了想,说:“的确是。”
慕容冲从上座向下俯看,除却宿勤崇与高盖站在正中、段随与慕容觊也在前列,剩余诸将都在侧,一顶顶兜鍪做成一个样子,就算是从前在帐中指名道姓颇是随意,如今在殿堂上,隔得远了也当真不太好分辨。
他总算在其中找到韩延,抬下颔指着他,道:“韩延,你站出来。”
韩延先是一愣,却又很快迈着大步到正中,抱拳道:“大司马。”
“当初从平阳随孤来的八千骑,你再整顿整顿,就交给韩延吧。”慕容冲这话是对着段随说的,听似是随口来的、不加斟酌,也不去看其余人表露在面上的态度,继而又向韩延道:“韩延,你听封,先领左将军,日后若有战功,孤再擢升你。”
韩延与段随面面相觑,都见彼此惊愕,甚至忘记了叩拜跪谢。慕容冲虽是这样说的,这官职却实在给得过于高,甚盖过了慕容觊小将军的头衔,一跃而上与段随这个右将军平起平坐了。
“怎么了?”慕容冲长久不见他动作,只能拔高声音问道:“就这么站着,不领命吗?”
韩延一刻被他叫醒来,近似仓皇地扑倒在地上,道:“末将领命。”
慕容冲不再看他,转而向高盖挑眉,道:“尚书令,你说呢?”
他这话本该方才就问,却拖到了韩延已领命才提及,高盖心底里自然清楚得很,便也就顺此水推舟,答道:“韩将军跟随大司马这么久了,理应有个官职。”
慕容冲不置言辞,自丹陛阶之上站立起来,余光从韩延刻意旁侧的视线里见到不动的慕容永。他目无波澜,转而又问宿勤崇:“宿勤将军,你方才说到哪里了,接着说。”
宿勤崇清了清嗓子,接着方才的话说道:“大司马,我以为咱们就该一鼓作气,趁着势头把长安城给打下来。”
慕容冲点点头,却不说赞同的话,再度向高盖问道:“那尚书令是什么意思?”
高盖恭敬地行礼,道:“回大司马,臣以为,我军方才进驻阿城,理应整顿休息,不急于这一时。”
宿勤崇抱着拳头想接着说话,却被慕容冲用手势拦住。
“说的都有道理。”慕容冲说:“只不过,咱们一日不入主长安,就总有事情是悬而未决的。比如现下皇帝被困,这就是头等大事,只有迎出皇帝,咱们返还邺都才是名正言顺的。更何况,虽是胜仗打得多了,但也要时刻记着自己的处境,姚苌此时请和,保不准明日就要借势;苻丕困于邺城,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援。阿城不可长足驻守,唯有进了长安城才行。”
宿勤崇听出他的意思,得意地仰起头,很快地答道:“大司马说的是。”
慕容冲不只看高盖,而是面对之下诸将,说:“既然这样,就还得像从前说的一样,备下速战,不是说不及整顿,而是连久围的打算都不做,只要攻破城门。秦军是新败加上旧败,而我军却是一路凯歌,有什么需要怕的呢?”
众人都俯下身,一齐道:“大司马英明。”
“明日开始,城下击鼓,击鼓再三、若不应战,就做大举攻城的准备。”慕容冲说,又从中停顿了约莫一刻,改言道:“不对,从今日起,就做攻城的准备。”
慕容冲走入秋风时,身上的衣着还很单薄,旁侧跟着穿甲胄的士卒,不像宫中的人会看脸色,只会木钝又直白地发问,道:“殿下,您上哪去?”
大燕的皇太弟双手冷得像冰,却没有要瑟缩起来的意思,他回头看了那士卒一眼,又看向前路,道:“你说我上哪去?”
那卒子挠挠头,道:“殿下,我也不知道。”
慕容冲颇觉好笑,步子慢下来,问他:“那你为什么要知道?”
小卒的确说不上为什么,拧着眉头思索了半晌,才说:“这……这我也不清楚,殿下,不然我跟着您做什么?”
慕容冲想:这的确是很荒唐,此地是行宫,而他是皇太弟,身边的人理应是宦官,可这算怎么回事呢?他又想,阿城最不乏宦官,只是——怎么用呢?
他有时的确以为自己能够直面了,却在很多不起眼的时刻里打着退堂鼓。他心里当然很清楚自己是在避讳什么,只是很难说出口,即使知道这之中没有人胆敢主动或被迫地提及,但想必个个的心里都很明白。
不得不说的是,他一直走在苻坚的影子里,无论怎样加紧脚步都始终没有走出来过,他可以用独到的y-in谋游刃有余地对付苻晖、苻琳之辈,可当要面对苻坚的时候,心底里却很犹豫。
他揣摩得到苻晖临战时的浮躁、轻视和鲁莽,因他从前也是如此,可是苻坚呢?
这个被称作为天王的男人,一直以来都在掌控他——生死、言行乃至情绪。
即使懊恼,慕容冲也不得不承认,苻坚的掌控甚至已成为了自己的一种习惯,即便到了今日,当他要在寒夜里入眠,仍然会不可抑抑地回忆起他怀抱里的温度。他最难忘记的是当他用手拿捏自己脖颈间的血脉,那类失措的知觉到如今也很清楚,支配着他在想起来的时候目光闪烁。
在不经意之间,他竟然还会模仿他:他怎么做,他就会怎么做。
慕容冲想不到苻坚会以什么样的姿态应战,如果他立在了城头上,那该怎么办呢?他曾经卑鄙地想象过这样的场景,那时的他兴许会耀武扬威、会得意洋洋甚或会不以为意。
最好是不以为意,以胜者的立场,连目光都不会倾斜,就像是在说:那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