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灭了。
“下了一夜的雨呦,冬天过去喽!这长安城啊,依旧是上栖鸾凤,下走华车呦!嘿嘿——”
桐生伴着街边贩簸箕老头高声的褒赞环顾正午长安热闹的街市,一时有些恍惚不知所向,辨不清东西南北,原地打了一圈,抬头正看到一只簸箕横在眼前。
“您来只簸箕?”老头笑眯眯地说:“不瞒您说啊,这长安城繁华吧?就是咱们编簸箕的人治出来的哩!”
桐生尴尬地笑了笑,眼目流转,打量到那簸箕摊旁正埋头编串Cao鞋的年轻人,自上而下审视,那人肤色较两边商贩都不一致,又是高鼻深目,更显得格格不入。
“请问,慕容……”
那Cao鞋贩子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不说话,又将头低了下去。
“咳……”桐生还以为他未听清自己的话,于是清了清嗓子重新问道:“请问您……”
“您别问了。”Cao鞋贩子说着举起手中刚串好的Cao鞋:“看您的鞋都给走烂了,来一双吧?”
第五十八章 宫墙
宫车辘辘,带起一阵清风撩开薄雾似的幔纱,拂响了玉全佩上零零散散碰撞起来的清脆动静。车里的人影被往风充起了衣袖,便使人分不清内里骨r_ou_是如何贴服的了。
直到那沉闷的喧嚣声渐远。
“这道路本不该供夫人们走车。”多嘴的小内监忍不住向着身后的人说道起来:“不过呢,从宣室出来,要回那昭阳殿,走大道就得先后过去椒房殿、漪兰殿……走小道呢,路是远了点,也窄了点,不过——”
“这车上是哪位夫人?”落木问道。
“正是现今上面最宠的,慕容美人。”
“既是最宠的,怎么要顾忌这些?”
那小监一双细小多狡的眼睛对着他使劲眨了几下,回过身宛转示意道:“先生久居山林,进了宫也是长住外殿,最多不过在长乐宫陪伴太后,自然不知道这皇宫越深越是什么事都有的道理。像我们这些人啊,都知道,这隔着一道宫墙,又是另一道,一道外,再一道,数不清的,全是墙里人的心思,所以啊,少一事总归好过多一事,唉,其实哪里不如此?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这些墙……”
落木随着他的喋喋不休禁不住举目攀上那漆着富丽、高高拔起的幢幢宫墙,一时恍惚不知所处,便惹了身前人一阵掩嘴讪笑:“先生,我将您说糊涂了?”
落木摇摇头,又点点头,最终含糊游离发了一问:“这么说,他们其实也不好过?”
小太监不置可否,不知是因为不能洞悉了他口中的“他们”何意,还是只因到了不能痛畅说话的地方,他悄悄把身子侧着让出,正供身后的人看清面前巍峨连绵的紫宫。
宣室内熏着一样味道的香,仔细看,金兽玉嘴,吐出的青烟都是一个形状的,慕容暐端端正正地坐着,耳边是昏惑人心的金石乐声,个个乐工脸上是陌生又熟悉的神情,让人很难不想起……
想起……想起什么来着……
兴许是曾经也有的坐立难安?同今时今日既显得一样又显得不那么一样。
苻坚从上首站立起身,立刻有宋牙搀扶,自屏后而出。
郭辩坐在与慕容暐相对的软席上,打曲毕后便开始鼓掌,许久掌声慢慢息下,对着慕容暐笑了笑,轻声道:“日日是这金石之声,未免太过枯燥了吧。”
慕容暐仍沉迷在熏香乐声或旧日回忆之中,一时不知回答些什么。
“早春山林复苏,当是狩时,金也好,石也好,弓闲太久,总该一展了。”
慕容暐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您的记x_ing可真好。”
郭辩不说话。
寥寥沉香绕着心尖兜了个圈子,室内一股噬人的寂静,慕容暐也忘了郭辩是何时附在自己耳上的,只听得几句迷寐轻飘的话语说得自然,却使他感到一股凛冽的寒气。
慕容冲拉着一幅弹弓瞄准一只大鹊,松了手,惊起了猎物,打出的小石滚落在参差的瓦缝之间,看不见了。
慕容凤看了他一眼,重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递过去。
“你倒还是那么大方。”慕容冲终于忍不住说。
慕容凤没什么不悦,只是问他:“你看今天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市井中人。”
慕容凤对着他眨眨眼,也不急着争辩,只问:“市井中人是什么人?”
“摇摆之人,与咱们不是一伍。”慕容冲不假思索便说。
“倒不是我还那么大方,反倒是你还那么心气高。”慕容凤说:“要不是这种人,反倒不好用呢。”
“你说什么?”慕容冲停下了脚步,转过脸来。
“况且,他们也未必是市井中人。”慕容凤脚下不停,低着头抬起一条腿,迈过了门槛。
远远似乎是一只影子立在房门之前,一动也不动,衬着枝头含着春苞的花树,不知怎么了,慕容冲放满了脚步,竟是不怎么愿意近前去。
“皇兄——”
记忆里的人影转过脸来,半是期待半是忧虑地看着他从远处跑来。
“事办得怎么样了?”
“太保给我绊住了。”慕容冲仰起脸,得意地说。
“你可真行!”慕容暐化去了面上的纠结,笑开了眉头,半晌忍不住问:“不过,你是怎么做的?太保要是反应了过来,可是要去给四叔告状的。”
“嘿嘿,办法多,怎么试怎么灵,不过是之后要挨四叔的教训。”慕容冲先是夸耀似的故作出些神秘来:“四叔教训得虽狠,总还有母后在旁呢,我再服个软,只要不把皇兄供出来,能有什么大事?”
“你怎么能不供我?”
慕容冲犹豫了一会,烟色通透的眼珠在眼眶中转了几圈,突然笑起来:“就说是我要偷出去找道翔,路上碰见太保,以为他是来抓我回去的,不就成了?”
“道翔?”
“十叔家的儿子,与我差一岁的那个。”
“你与他串好词了?”
“不用串,道翔可机灵了,若四叔问起来,他一听便能知道是我在扯谎,定能给我圆过去……”
早春的风吹过去,刺得人格外清醒,慕容冲伸出手,揉过了跳动的眼皮,手移开时眼角微红,像哭过了。
慕容暐兴许是刚好回过身来,喉间痒得难受,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开头。
“你怎么才回来,去哪了?”
慕容冲看着他慢慢朝自己走过来,似乎是急于想表达一份兄弟间的关切,一裹他有些冷冰的双手,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暖,反倒是温度差不多,谈不上谁包裹谁。
慕容暐的语气听来不像是盘问。
“去了……”
落木身后携着负篓的小童,双手揣入袖中,隔着一道披风,身上还是有几分冷。
桐生将窗子打开,支了一道木棍,眺目望远,梭巡了一阵,问道:“他在长安的处境,好还是不好?”
落木坐在窗前,盯着他的背影,没在袖中的双手轻颤,默默地想起了些什么,例如那两只光鲜盈风的袖子飞起缠绕进宫车四面垂下的轻纱之中,小内监的话和狡黠闪烁的目光,那只险些撞上自己的影子,还有……还有……
“好。”利落一字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不免震惊和后怕。
好一阵的安静,只能听到微微的风声,落木伸出拇指摩擦着食指,擦着薄薄一层茧和细细几道疤。
走在长安宽阔的街市上,落木又一次低头打量起自己的双手:旧的伤疤之外已经逐渐蜕出一层圆滑的皮r_ou_。他有些不认识这一双手了。
慕容冲倚着柴房的门呆呆地坐在地上,举目从高悬的窄窗外看到夕阳余晖的颜色慢慢地消遁,夜色悄然弥漫上来,周遭也黯淡了,漆黑的角落里像是匍匐着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促狭的双眸紧紧盯住他。
他想起宋牙看他时的目光,以往不清楚,原来是这个意思,恐怕是早便藏着不少讥讽与嘲笑:你有什么?什么贵相?不过到头来比我还不如。
妄想。
又想起被关进来之前,慕容暐说到最后一幅被激怒的崩溃模样……即使他是皇帝的时候,多少顾及着可足浑,也从不曾对他这样。
慕容冲站起来,脚再次朝着厚实的木门狠狠踹了一脚,似是发泄一般。
怒气和怨气消去之后,方才的话语便仿佛更真实了,柴房外只有布谷鸟的一声啼叫,便再没了别的动静,慕容冲略有些不安的意思,胸口跳得厉害。
“母亲?”
没什么回应。慕容冲吸了一口气,喊得更大声了些:“来人,开门!”
浓夜的寒冷这才顺着脚踝爬上来,贪婪地附着在骨头上,扯着筋骨与皮r_ou_发颤,慕容冲气恼地跺了跺脚,抱住自己的胳膊重新蜷缩着坐下。
“有没有人……”半声抽泣闷在胸口,待被意识到后便戛然而止,硬生生吞了回去,慕容冲咳嗽了两声作掩饰,之后吸了吸鼻子,卧下身子,希图就这么睡上一觉,但凡明日有了光亮,这柴房便就没那么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