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常愣了愣,顿时觉得筋骨俱灭,肝肠寸断。
任明月将脖子贴近冷冽的刀锋,只轻轻一划,鲜血就溅了那大汉满脸。
霎时间,天地如穿吉服一般,
兀自绯红的,绯红着。
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穿透生死,向苍茫山河,向这善变人世间:
“明月!”
——!
沈无常自梦中惊醒,一身冷汗,紧抓着顾风流胳膊的那只手骨节苍白。
顾小公子知他是做了噩梦,皱着眉头问:“怎么了?”
那人喘了几口气,断线木偶般撒开手,望着床顶帷幔,不说话。
顾小公子见他眼角泛红,便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又拉回他的手,道:“都过去了。”
沈无常少见地没有冷眼看他,任由他牵着。那只手很大很暖,让他不至于变成一个冷冰冰的死人。
半晌,忽然说:“你就不怕我这千手魔头?”
顾风流闻言却一笑,眼神温柔恳切,“我怕,那一手醉扫星河我躲不过。可你是沈西,不是沈无常——你在快活楼里救过我,沈无常不会救人,只会杀人。”
那人闻言怔愣片刻,一双凤眼上上下下看了几看,终究叹一口气,道:
“是我变了……”
顾风流却看着他的眼睛,眸色深幽不见底,
“人都会变的。”
沈西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你呢?”
这一问问得轻描淡写,顾小公子却觉得这三个字沉重至极,不知该怎样回答。
沈西见他没答话,也不执著,低下头问:“叶前辈呢?”
“他来关外收药材的,耽搁不起,先启程了。”
那活阎罗闻言挑眉,“那你怎么还不走?”
顾风流心说他这副死人脾气是改不了了,“你睡了三天三夜,鬼门关前晃荡了几遭,好歹相识一场,要我不管不顾?”
沈西见他一双眼熬得通红,颔下一片青黑的胡茬,忽然笑了笑,“我这条命硬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
顾小公子猜不透他话里究竟几重意思,只道:“你觉得这些都没什么,我看着却是担惊受怕得厉害。”
沈西横他一眼,多半是不相信的。
就在这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门外是酒肆老板那把干涩的嗓音:
“顾大侠,断魂堡的人找你。”
飞沙镇之事错综复杂,顾风流早盼着将它了结,闻言窃喜,按了按沈无常的肩膀,道:
“我去去就来。”
沈西看他一阵风似的出门去了,忽然抬头看着那破旧床顶,心底里升起一股子啼笑皆非。
“沈无常啊沈无常,想你桀骜一世,杀人如麻,可曾想到这辈子还会有个朋友,还会对这花花人世间生出点牵挂?”
他找不到答案,只觉得从前一切恍如隔世。
顾风流又见到了断魂堡那使刀的大汉,看他扎着白腰带,不知怎得就把事情的真相吞进去了一半。他只说徐九海是被昔日仇人杀了,那寒星镖是为故布疑阵,特地贴身带着的。闭口不谈快活楼,不谈鬼哭峰,不谈沈无常,更不谈那些背叛出卖和亡命天涯。顾小公子能说惯道,人又极聪颖,将来龙去脉编得滴水不漏、毫无破绽,甚至比真相还要有理几分。
断魂堡众人听得心服口服,纷纷感叹这离别刀客果然不负侠名。
于是又东拉西扯,天南海北。
顾风流心里惦记着沈无常,不敢拖沓,寻了个由头就让众人各自散去,自己三步并两步进了二楼上房。
他甫一开门,却愣住了。
沈西松松披着件黑绸袍子,正颤颤巍巍地倒茶。
按理说这不是什么大事情,可那衣服分明是顾小公子的。他心中有鬼,闹得自己三寸厚的脸皮都泛了红。
“你,你怎么穿着我的衣服?”
沈无常见他神色古怪,放下茶盏,没好气道:
“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把我衣服扔了。”
大漠春寒,顾风流知他定是冷了又遍寻不见外衣,只好随手拿一件顶用。一想到那活阎罗也有无奈何的时候,就笑得有几分促狭,却还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那件全是血,白衣服横竖又洗不干净,我做主扔了。”
沈无常从他那勾起的嘴角里觉出些端倪,左手寒芒一闪,一把透骨钉贴着顾风流的耳朵飞出,钉入那木门三寸一分。
“你这是要杀人灭口么?”顾风流调笑。
虽说那沈西依旧喜怒无常、y-in晴不定,出手却少了几分杀气,变成一种笨拙的、甚至有些蹩脚的玩笑。
沈无常见他笑得灿烂,没办法,只好将那黑绸袍子脱下来,团成了一团,扔到顾风流怀里,转身倒头睡了。
顾风流犹自得意,还偏要去招惹他,“你不如与我一同入关?”
“不同路。我去报仇,你陪我杀人?”
“话虽这样说,但你一不知晓中原武林,二不知晓关内地形,不如我给你带路。”
沈无常闻言转过身来,一双眼睛刀子般的幽幽盯着他,“你几时这样好心了?”
顾风流把那点见不得人的私心一股脑吞下了肚,面上光风霁月,
“我向来是这样好心的。”
沈西闻言,忽地探出一只手来,在顾风流脸颊上摸了摸。
顾小公子吓了一跳,只觉得那指尖冰冰凉凉,触过的地方却一片火烧火燎。他不禁哑了嗓子,眸色深沉,结结巴巴道:“你,你做什么?”
沈西一抬凤眼,眼神冷冽如常,“看看你这脸皮到底有多厚?”
顾风流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咳得惊天动地。心说什么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也都是现世报,上苍恐怕是厌看他成天招猫逗狗、寻花问柳,故意派了这么个煞星来降伏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就到这里结束啦,介绍了几个主要角色,剧情上悬疑的气氛并不是很重,笔墨基本都给了沈无常这个人。
☆、酉时生人
二月十二,晴。
平明大漠,露冷风寒。
天地都笼在幽蓝色的薄雾里,疏疏寥寥,清清淡淡。
一架马车穿行在无边无际的荒原,马脖子上的銮铃摇荡晨辉,发出清脆而空灵的声响。
赶车的是一个英伟青年,二十岁出头年纪,颀长身量,深邃眉眼,笑起来很是惑人。他腰上一把暗金长刀,赤色鲛皮刀鞘,说出来声名赫赫,却只两个字——
离别。
这人便是那建康首富第七子,“无敌刀”汪亭之之徒,顾小公子顾风流。他穿着一袭黑绸袍子,赤狐裘,头发依旧拿金箍子束着,显得散漫而潇洒。这顾小公子说来也有趣,横竖担心沈无常新伤未愈,特地换了一架马车,添暖炉,买裘毯,忙得足不点地,里三层外三层,将人护得严严实实才算放心。竟也不管自己堂堂顾七公子沦落成一介车夫,只道沈西那死人良心太狠,做事太绝,为人太不惜命,稍稍离了眼中分毫便要叫人提心吊胆。
“到哪里了?”
沈西烂命一条,揣着手炉坐在那铺金嵌玉的马车中,浑身上下没一处得劲,一炷香时间里至少问了七八遍行程。
顾风流见怪不怪,拿马鞭随手一指,道:“过了前面那座山丘就能看见了。”
只听见那人忽然问,“大散关……是个什么样子?”
顾小公子闻言回过头去,看见沈无常一双凤眼里倒映残月星辰,冷如霜,凉如水,却偏偏带着一丝犹疑不解,将那些肃杀戾气洗得一干二净。想顾风流于那建康繁华地里降生,近十载风花雪月,江湖上恣意快活,此时此刻却忽然痴痴迷迷地移不开眼睛。他不曾料到,这千手魔头的一对眸子,竟能这样干净,这样温柔。
沈无常见顾风流半晌没回话,拍了拍他的肩,却不料忽然被反手抓住。他心弦一紧,蓦地要拔出那把孤星照月的铁骨扇来,却又生生住了手。
顾风流眼神灼灼如大漠骄阳,
“只要你一句话,莫说大散关内,就是碧落黄泉我都能随你去。”
那活阎罗闻言忽然有些害怕,禁不住哀叹一声:
“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原来他真的……”
这该如何是好?
沈无常不想负他,不能负他,也不敢负他。
他已认定顾风流是今生今世唯一的朋友,暗自发誓永不亏欠,可偏偏造化作弄,命数游戏,让他无从作答。
“你……”他欲言又止。
顾小公子见那魔头神色数变,猛地觉出不妥来,撒开手,笑道:“平日里与你开玩笑,你都要喊打喊杀。今天不说这些话,倒觉得没趣了。”
沈西却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失望太多,让他承受不起。
顾风流见他不说话,不禁一阵慌乱,暗啐一口自己托大轻浮,也不看看那人是什么脾气。不得已,又另起话头,问:
“你难道这辈子都没入过大散关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