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常闻言,眼神忽然飘到天边外不知名的一点,幽幽道:
“曾经有个孩子走投无路……”
顾小公子一愣,不知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却莫名c-h-a不上话。
只听那人顿了顿,接着说:
“遇见了一个叫独孤游的人。”
这世上,很多人富有,很多人仁义,却极少有人自在逍遥。
独孤游逍遥。
无人知晓他来自何门何派,这个旷世奇才就如从天而降一般,一夜之间打败了西北九九八十一路好手。他一把冷月扇,一簇寒星镖,行走江湖,又好像超脱物外。他从不理会排行名号,也不c-h-a手武林纷争,成天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麻布袍子,神神叨叨,活像一个穷算命的。当时有“金刀雪剑回春医”之说,但众人都暗自认为,论侠气,论逍遥,论飘荡不羁,还是他独孤游胜了几分。
他的名声大了,自然有人要来求他。别人赠他金银,他也不装模作样地推拒;别人一无所有,他也不觉得白出力吃亏。
直到有天,他在一座茶棚里喝着茶,突然觉得这样为人情牵绊太不值得。于是变卖家产,换了满满一车黄金,也不辞别,也不金盆洗手,默默地孤身上路。
他先去江南的泰丰酒庄,花了半车黄金,买下了一窖的女儿红,装了半车,剩下的让人每年春天送十坛到瀚海大漠去。
再之后,游山玩水,一路向西,到了大散关外。
二十年前,大散关外
寒风猎猎,残阳如血,一轮黯淡圆月升起在灿金色的天空。
独孤游穿着一件破棉袍,赶着马车。天地旷然悠悠,落日辉煌无际,竟显出些萧索肃杀的气氛。
“吁——!”
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
独孤游扯了缰绳,见前方竟站着一个小孩,若不是他眼疾手快,恐怕那孩子就要死在马蹄之下了。
“喂,你怎么……”
他话未说完,却忽然住了口。
那孩子七八岁模样,骨瘦如柴,嘴唇干裂发白,偏偏一双眼睛如火如夜如铁,暗昧深幽看不见底。他左手捏着一块破铁片,也不知是哪截的断刀。铁片上的毛刺已将那手扎破,从未结痂的伤口上正涌出一丝丝的鲜血。
可刀尖却那样明亮,逆着光,像一点流星。
那孩子哑着嗓子,双肩颤颤,极艰涩地吐出几个字,
“水,要么死。”
独孤游闻言便笑了,他独步武林十三载,好歹跳脱出去了,竟要被一个孩子拦路抢劫。
“小娃娃,你要喝水便直说,做什么学那些响马路霸?”
那孩子闻言敛了眉眼,露出一个不像他年纪的表情,
“有水喝才能活命,可命不是靠乞来的,是要自己挣来的。”
独孤游听罢愣了愣,不禁耸然动容,他仔仔细细将那孩子打量一遍,心中讶然,暗道:
“这竟是个不世出的奇才!”
那孩子知道自己不过是螳臂挡车,但又实在不愿意跪地求饶。他父母双亡,漂泊流浪,横竖是个没牵挂的,天生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他两天两夜没有喝水,此刻头重脚轻,眼前发黑,喉中如有火烧。他在路边已等了整整一天,终于碰见个麻秆样的书生孤身而行,心说这便是最后一根稻Cao。
那书生相貌平平,容长脸型,淡眉,杏眼,不讨喜也不讨厌。他本来好好一个老实模样,笑起来却偏有几分混不吝,
“行了行了,是我怕你,你且上车来!”
那孩子没有动,依然用那刀子般的眼睛盯着他。
独孤游知道他不会轻信自己,也不恼,自车里取出一坛子酒来,晃了晃。
那孩子听见清脆的水声,眼睛忽然亮了亮,咽了口唾沫。
书生驱马向前,只轻轻一托,就将那孩子抱到了身边,拍开酒坛的封泥,递给他。
那孩子抓过比自己脑袋还大的坛子,仰头就倒,却猛地一口喷出,咳嗽起来。
“你,你……咳咳,这是什么东西?”
独孤游接过去,极潇洒地灌下一口,眼中泛起一点狡黠的笑意,
“这是酒,男子汉就应该喝酒。”
那孩子瞪他一眼,赌气似的抢过坛子来,一口一口地喝着,那脏得看不出肤色的脸颊上泛起一阵红晕。
“你父母呢?”
“死了。”
“那你还有别的家人吗?”
“没了。”
“既然这样,跟我去大漠好不好?”
那孩子闻言不咸不淡地横了他一眼,似在问为什么要和你去。
独孤游暗自一笑,忽然拿过他那破铁皮来,手腕只轻轻一抖。
就见一点寒芒从他手中飞出,破风声起,划过一道弧光,随后“啪”地一声,又正正好好落回他手里。
那孩子瞪大了眼睛,半晌才道:“你会法术?”
独孤游大笑,“这不是法术,这是武功。你想挣命,就要让别人不能欺负你才好。”
“你,你能教我武功?”
“你跟着我去大漠,我就教你。”
“好,我答应你!”
独孤游抬手顺了顺那孩子乱糟糟的头发,人模狗样地说:
“从今往后我就是你师父啦,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沈,没有名字,家里排行第三,都叫我沈三。”
“那不成那不成,得起个大名,我向西而行遇见你,就叫你沈西吧。”
那孩子倒不觉得他随口胡诌Cao率得很,又或许是出于敬重不敢反驳,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独孤游觉得有趣,又道:“你是何时出生的?”
沈西瞥了他一眼,觉得自己师父唠唠叨叨和算命先生一样,“不记得了。”
“我在酉时遇见你,就算你酉时生人,酉时主西,倒也般配。只是这西者,秋也,万物肃杀,此子日后或将血债累累也未可知……不不不,他既面对着我,那就是朝东了。东者,春也,万物苏生。这居于西方,手造杀孽之人却向往天下安康,有趣,有趣!”
那人嘀嘀咕咕说了些沈西听不懂的话。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会踏上怎样的人生,更不知道,自己会有朝一日青出于蓝,名列天下第一暗器,令人谈之色变。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一卷了,然鹅还有四卷……(die
☆、入关
沈无常向前探出半个身子,目光流连于地平线上。他那苍白瘦削的脸颊浸沐在晨辉里,光影流转,磊落坦荡。
顾风流悄悄看他那泼墨样的长发翻飞,丝丝缕缕,忽然觉得这世上已别无所求。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将一堆酸溜溜的话在喉中倒了几遍,只把自己惹得牙根发软。但最后说出口的,却又几乎无关痛痒,
“那这么说来,你本名该是沈西?”
那魔头闻言一愣,想起什么趣事般笑道:
“也不是,我十四岁那年下山去飞沙镇采年货,恰巧镇上有个屠户叫郑西,之后,说什么也不肯用那个名字了。师父他拗不过我,就说酉时生人难为人之子女,难为兄弟,难为父母,也难为夫妻,诸多情愫纠葛,变化无端,因此叫我沈无常。后来……后来出了鬼哭峰的事情,江湖人称我千手魔头,都以为那无常是索命无常的意思,反不知有酉时生人这么一说。”
他语气平淡凉薄,好像往日那些刀光剑影都如梦如幻,一阵清风吹散。但顾风流却是清楚的,这人是从怎样的血r_ou_厮杀里捡出的一条命来,又是在怎样的肝肠寸断里失魂落魄绝了希望。他忽然有些心痛,只恨自己没有早认识他几年,不能为他消灾解厄,平祸挡煞。
“这人世间的恩怨情仇,最是无端无理,你又是何苦呢?”
沈无常觉出他声音里的悲凉来,淡淡瞥了一眼,启开两片薄唇,
“无端无理,无知无觉,无因无果,无怨无尤。”
顾风流不知他绕来绕去的是在说些什么,只是一颗心酸涩胀痛,千言万语都哽咽在喉。他思前想后,忽然一展眉头,强作轻快,
“好在如今我知道了,这世上,也就少一个错认你是索命无常的了。”
那活阎罗闻言,半晌没有作声。想他生死不过头点地,却险些为这一句话落下泪来。
顾小公子见他扭过头去,梗着脖子,忽然就慌了神。害怕自己旧事重提惹他生气,正要开口辩解,却猛然听那魔头幽幽道:
“其他那些人,不理也罢……”
顾风流闻言一颗心怦怦直跳,
“他……他这是,他这是在说,有我便足可?”
没等他想个明白,就听见远处有人高声问道:
“过关的可有路引凭由?”
顾小公子一愣,回过头去。
眼前,一座雄关拔地而起,扼守这兵家必争之地。砖墙上黄土斑驳,杂Cao荒芜,不知历了多少轮回,看尽多少王侯将相枯骨成灰。
顾风流催马向前,仰望那金漆匾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