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意相信魔功典籍的人,必是想要一步登天。你若浮躁汲汲,定不会有天下第一暗器的成就。”
沈无常心说这人原来是个呆子,“你怎知不是我鬼迷心窍?”
顾风流看着他,言辞凿凿,“这世上难道有能迷惑你的东西?”
那活阎罗盯着那双如漆如墨的眼睛,心底里忽然有些慌乱。想他桀骜疏狂半辈子,江湖中人莫不闻风丧胆,谈之色变,却猛地被人无缘由地亲近,无缘由地善待,无缘由地信任。他从前遇事,总要问个“为什么”,总要想有何企图于己。可当他看着顾风流的时候,却发现那人竟一无所求,将他看得透彻非常。
“你究竟想得到什么?”他不禁问。
顾小公子的目光粘在那人有些惶惑的眼角上,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渴焦灼。他确信这魔头是动摇了,那好像千年不化的塞北寒冰一样的心,竟然蓦地裂开了一道豁缝,涌出蓬勃鲜血和炽热温度。他怔愣了片刻,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人。
沈无常暗自后悔不迭,这一问太过尖锐意气,将他心底里所有茫然无措抖落出来。但那说出去的话,又犹如泼出去的水,再不能收回的。
只好低下头,装作毫不在意。
却不料顾风流忽然伸手,那骨节嶙峋的指尖,猛地点上他心脏。
沈无常惊出一身冷汗,差点将腰间的寒星镖掷脱出去,但又生生收回了手。从和那人指尖接触的一点传来撕心裂肺的痛苦,好像要将那副病弱残存的躯体掰扯撕碎。
他听见顾风流说:
“我想要你的心。”
沈无常心底一片轰然,既责怨自己明知故问,又恼怒他终究死x_ing不改,脱口而出:
“我的命都能给你,可是我该怎么把心给你,挖出来,塞到你手里好不好?”
顾小公子慌了神,那活阎罗一贯冷漠孤高,几时这样歇斯底里过。他只道是自己把人逼得太紧,撤了手,心有不甘却还是呐呐:
“我与你开个玩笑罢了,莫要当真……”
沈无常却没理会他,一夹马肚,绝尘而去。
鼎州城,洞庭湖西。
或许是借了那一汪子水的灵气,鼎州城里多得是风雅温柔。沈无常打马从街市路过,见满目琳琅缤纷,行人或言或笑,发觉自己是离开尘世太久太久。
三年前,他身中桃花火剧毒,内伤外伤数不胜数,拼着一腔子报仇愤懑苟延残喘,逃进了鬼哭峰上一处偏僻山洞。其间,差点被风雪冻死,差点被饿狼咬死,差点被伤病拖死,却终究没死。三年里,一个人空对着砂岩枯木,久久不说一句话,也不曾有人相识,几乎要变成一尊不老不动的石像,与这黄沙长存。他每日只管打坐吐纳,渴了喝雪水,饿了猎野狐,一千日夜才将毒x_ing悉数压制。于是拿贴身匕首割了长发,剃了胡髭,又去三年前那尽毁的茅Cao屋里找出一件半旧不新的白狐裘,施展轻功,飘然下山。他虽不知往日旧仇今安在否,却不得不投身那片刀光剑影,好像晚了一分半刻,便要无颜面对那任明月的魂灵。
可他万万不曾料到,飞沙镇上,会有一个顾风流,会劝他放弃前仇,会为他杀人,会让他动摇。
如今沈无常站在这烟华繁华地,看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忽然生出一股子啼笑皆非。他自诩红尘看破,视死如归,却原来兜兜转转还在这五指山中。
顾风流先前惹得沈无常不自在,此刻也不敢靠他太近,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在后面,却始终不离一刀之远。他看那人神色黯然,背后一双蝴蝶骨憔悴落魄,不禁说:
“你喜欢清静,是我大意,远远绕开就好,却偏要走这地方。”
那活阎罗回过头来,只淡淡一笑。
“怎么?”顾风流不解。
“我自小便只知道习武练功,极少出孤星照月楼去。如今看这些柳绿花红,陌生的很。”
顾风流听他话里大有宽恕的意味,连忙打蛇随棍上,拍马凑过去,道:“方才是我失了分寸,你不要挂怀。”
沈无常斜斜瞥他一眼,“你从来都没个分寸,我要是挂怀,恐怕你早就死了。”
见那人依旧口轻舌薄,顾小公子才暗自舒了一口气,心说这人原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却不知那活阎罗也就对他有十二分耐x_ing。
沈无常不管这些,一头长发如墨,一双眉眼如画,映着暮春杨柳,西楼笙歌,倒褪了满腔肃杀落寞,轻飘飘地风雅起来。他从街东走到街西,收得雕花窗棂里一水儿纱巾罗帕摇曳,令顾小公子眼角直跳。
那活阎罗望着顾风流,眼中几分茫然,“她们这是在干什么?”
顾风流知他向来稳重孤绝,此刻却皱着眉头,一脸子无奈,不禁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这鼎州城东南西北也就那么大,冷不丁来个了面生的俊俏青年,总要大惊小怪一阵子的。”
他刻意将“俊俏”二字咬得极清楚极慎重,颇为得意地看沈无常脸色发青,逃也似的往前走。那人行动一贯云停岳峙,此刻却只顾得上甩下三个字:
“瞎胡说。”
顾小公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追过去,故意寻他开心,“你若是看上哪家姑娘,缺聘礼的,只管向我要,多少都给!”
“无聊。”
“这美好姻缘的事,怎么能说是无聊?”
“无赖。”
“我好心给你银钱,怎么又成了无赖?”
“无事生非。”
顾风流看他额头青筋暴现,眼角眉梢满是杀气纵横,才觉得自己终于久败得胜,扬眉吐气,拍着他的肩,“好了好了,你方才也说我没个分寸,不过为争一时之快罢了。”
沈无常捏着他的手腕,一挑眉,“我此刻却是想杀你了。”
顾风流吃痛,心说这人究竟是不世出的奇才,这一捏恰到好处,带着点分筋错骨手的意思,但他又不敢露在脸上,依旧摆出笑脸相迎,“只怕你舍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
沈无常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高楼上传来一声,
“顾公子,你一去好久,总算回来了。”
那声音软软糯糯,桂花糕似的香甜清润,尽管有意拔高了调子,放柔了声线——
却还是个男人的声音。
顾风流忽然背上一阵寒意侵肌,一夹马肚就想走开,却不料被沈无常拿了手腕,进退不得。
那蓝衣人此刻蓦地露出一点混杂了幸灾乐祸,讥诮诽讽的笑意,凤眼一眨,长睫一抖,道:“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顾小公子一口血卡在喉咙里,慌忙摆手:“逢场做戏而已,千错万错皆是我错,你饶了我罢……”
沈无常到底对那种男不男女不女的人没有兴趣,撒了手,说:“沈某人总算开了眼界。不过一路风尘,还是趁早寻个客栈,洗涮干净了,也好去将那姓吴的的人头取下来,了结因果。”
顾风流正想说这人怎么杀人如吃饭,却又对他那随手一拿心有余悸,只好点了点头,道:“这城中最好的客栈就在两条街外,那老板与我相识,又是个消息极灵通的人,不妨一去,也好打听打听吴家近况。”
沈无常走在前面,头也不回,
“那便一言为定。”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啦啦,诸位晚上好!
☆、吴家庄
鼎州城里,垂杨如幔,繁花似锦。
沈无常坐在窗边,手里一个酒杯,不着急添满,只将那把铁骨扇慢慢地摇。
日暖,云淡,风轻。
在那双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里,
杀人不眨眼,见血不留痕的兵刃都仿佛书生文人的纸扇一样美好。
但这本再美好不过的的人,却冷着眼睛,幽幽看着对面的顾小公子。
“这酱板鸭不错的……”
顾风流换了一身天青袍子,正往他碗里添菜,一抬头撞上那双如刀如冰的眼睛,愣了愣,“怎么?”
沈无常一顿,酒杯落在桌上发出了轻微声响,他哑着嗓子:
“有些蹊跷。”
“吴家的事情?”顾小公子停下筷子,直起背,正了神色。
“你说过,识锋会是在八月十五临安城上,今日是四月初六,吴家人三天前动身启程,未免太早了些。”
“有理。”他一顿,“那便是有人通风报信?”
“不至于,关内人虽认识你,却决不会认识我的。”
顾风流闻言沉默了半晌,忽然笑得有些狡黠,“那就不妨去看看。”
“现在?”沈无常望着远处夕阳渐落,金色的余晖洒了他满襟满袖。
“当然是入夜。”
那活阎罗回头看他,眼底里露出几分轻蔑笑意,
“原来大名鼎鼎的离别刀客还喜欢半夜三更的听壁角了?”
顾风流一口酒差点噎在喉咙里,“你这人,难道你递帖拜庄他们就会说实话,和你讲道理?”
沈无常将那长眉一挑,“我几时说过要递帖拜庄,颠三倒四地问个什么,一并杀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