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得治的,诸般伤病纠缠连理,已成定局。”青衣人叹一口气,“不过这牛毫针倒是好办,你用内力巡遍他周身经脉,将针逼出来就好了。”
顾风流闻言还是有几分郁郁,却见沈西脸色愈加苍白,不得不脱了赤狐裘,盘腿而坐替他疗伤。
青衣人早觉出顾小公子对这冷若冰霜的年轻人分外上心,因此也不愿挤在中间讨人嫌。他从药箱里摸出个白瓷瓶,说:“顾小公子,将针除尽之后再敷以此药,不日就能痊愈的,我先出去走走,不打搅你运功。”
顾风流怕走了真气,不敢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沈西在朦朦胧胧里觉得有股温热的内力传到四肢百骸,连带着那一汪子浑水似的脑袋都清明了不少。他知道定是顾小公子在除那银针,又忽然暗自一笑,心说自己早已不复当年,却还要逞什么能,救什么人?
顾小公子却不知道那人的心思,只是生怕疏漏了一星半点,仔细将那大小经脉寻过三巡才罢休。他收了功,把沈西扶回枕上,拿了那白瓷瓶里气味辛凉的药膏慢慢地擦。
白衣人的皮肤冰冰凉凉,触手一片滑腻,顾风流的心思却全然不在那上面,只是胸口闷闷地疼,好像那些牛毫针扎的反倒是他。
四爷的药果然灵验,顷刻间止了血,连带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红斑都褪去不少。
那活阎罗一个时辰后悠悠醒来,抬眼看着顾风流一脸焦急神色,讥诮道:“倒还有点良心。”
“我宁愿伤的是我,你真把自己当金身罗汉了?”
顾风流嘴上那样说着,却还是起身给他倒了盏茶,吹凉了才递过去。
沈西接下杯子,不咸不淡地横了他一眼,
“原来你们关内的罗汉长这样……”
顾小公子又气又笑,摇了摇头,又问:“你既然会暗器,为何当时不用?”
沈西知道他在说乱云酒肆那一架,只苦笑说:“我一身武功已不如从前,明知不能中又何必出手?”
“这么说,你当年能百发百中?”
“何止是百发百中……”
谈及过往,那白衣人脸上忽然现出一种骄傲而落寞的神情,他低声道:
“是百发百命。”
“你杀人很多?”
“很多。”
“那仇家也很多?”
“很多。”
顾风流闻言倏然有些不忍,他虽然不喜欢打打杀杀却也是江湖中人,也知道那结仇报仇的罗圈债。手上的鲜血一多,就不免要硬了心肠,冷了眉眼,疏了人情,不免要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他抬眼看那白衣人,这个人虽然刻薄无情,却又是从多少生死搏杀里拣出的一条x_ing命,恐怕那内伤外伤一重重、一桩桩也皆由此而来。
顾小公子叹气,“你又是何苦?”
沈西看着他,忽然目光闪动,道:
“也都是世事牵缚,身不由己。”
☆、断案
顾小公子闻言有些难过,只道沈西也是个不惜命的,单要别人为他煎心熬胆,牵肠挂肚,自己却和没事人一样。这么想来,又有几分恼怒,不禁责道:
“轻生乐死,你从来都是一个人不成?”
那白衣人听了却只一笑,眼中郁郁悲凉,慢声说:
“十年了,我一个人惯了……”
顾风流知道他心底里有道疤,谁惹的,谁伤的,谁治的,皆无从考。只在他蹙起眉头,扬起嘴角时飘然浮现,要教人看了于心不忍。那刀客长叹一声,伸手将自己那件赤狐裘盖在他身上,又替他掖好了被角,忽然想起一事。
“快活楼的人怎的要杀我们两个?”
沈西听了沉默半晌,道:“要杀的是我。徐九海死的那晚,我放走一个蒙面人,就是那使透骨钉的女人。”
“她要杀你灭口?”
“她是孤星照月楼的人。”
顾风流怔了怔,呐呐道:“难道你不是?”
白衣人横他一眼,“我几时说过自己是了?”
“这可就奇了,你的武功是偷师学的?”
“……”
沈西转过头去,不做理会。
顾小公子也是没了办法,心说他这古怪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旁人不想答便找个由头或扯句谎也就罢了,偏生他竟不开口,连敷衍都懒得。也得亏是那刀客脸皮厚,犹自气定神闲,另起话头:“这么说,徐九海是把寒星镖卖给了孤星照月楼?”
却不料沈西忽然问了句不相干的,“你真认识那姓叶的?”
顾风流知道他是指那青衣人,便道:“有些交情。”
“多年不见,还白了头,我险些认不出来——那是独孤游的拜把子兄弟,他手上应该有块子玉牌,孤星照月楼的人见了如见祖师爷。”
“当真?”
“我骗过你?”
“那倒没有。”顾风流闷闷地笑,伸手替他理了理额上的碎发,“怎的要帮我?”
“我就是想起来了,谁稀罕你?”
“你说什么是什么,我和四爷去快活楼问话,你且等着。”
顾小公子言罢起身带了长刀,瞥见那沈西盖着的赤狐裘,终是不忍心揭下来,穿着单衣就往外走。
“你好歹……”那人见了,忍不住开口,说了半截却又觉得婆婆妈妈不是他个x_ing。
顾风流看他眼里三分惶急,七分忧心,笑得跟吃了蜜糖似的,只说:
“我去去就回。”
快活楼还是那快活楼。
热烈,喧嚣,恣意,好像红尘中其他一切声色场一样,纸醉金迷,花天酒地。
大门上的红纸灯笼在破晓的清光里朦胧暧昧,变成某种信号,擦着凤仙花的十指般招揽着四方各路浪子游人。
顾风流甫一露脸,就被人团团围住,黑压压笼了一片。那姓叶的郎中却不慌不忙,仔仔细细地理了遍袖口,从怀里翻出块玉牌,举高了,朗声道:
“请你们楼里话事的出来,叶某人今天不找她麻烦,不过她要杀人,我要救人,先打个招呼才好。”
那一干众人确是孤星照月楼的,也自然认得那牌子,呼啦啦潮水似的退了回去。
不消片刻,又鱼贯而出。
带头的却换做个红衣女子,俊俏姿色,一双杏眼含笑,娇滴滴说:
“我家主人请二位里面说话。”
顾风流疑心有诈,顿了顿脚步。那青衣人却面色如常,依旧一副随和表情,也不管前面是何刀山火海,一掀衣摆就往里走。
那女子穿着双红绣鞋,走起路来婀婀娜娜,却脚下生风,不出一点声响。她带着二人穿过大堂,堂上人纷纷侧目,却见前呼后拥着一个清俊书生并一个江湖豪客,也不知是哪门子缘故。
打起一道织锦帘子,红衣女子走近那雕花门前,说:
“主人,我将他二人带来了。”
“让他们进来!”
话音刚落,那扇木门应声而开。
上首圈椅上坐着一个年轻女人,穿黑绸衣衫,戴八宝簪子,一双凤眼,两片薄唇。她方见到顾小公子就忽然一拍那圈椅扶手,飞身而起,翻手作爪直取他心口。
顾风流侧身让出一步,那女人不依不饶,一挥手臂又抓他咽喉。
姓叶的见了,低声道:“独孤游就教出这样没规矩的徒弟?”
那女人闻言,大怒,想争辩两句却忽然被他一掌拍在肩头,身子如断线风筝般飞出去一丈远。
快活楼楼主这才白了脸色,知道遇见了狠茬,挣扎站起来,却猛然咳出一口血。
青衣人拿着那玉牌,道:“我脾气不比当年了,如今是说动手就动手的,望你给你祖师爷留些面子。”
黑衣女人捂着肩膀,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喃喃道:
“三十六式随云掌……天目山,叶容弦?”
“正是在下,你是什么人?”
那女人瞪着那块晶莹玉牌,她当然认得这东西,只好一五一十答道:
“我是孤星照月楼摇光堂堂主,穆情浓。”
“徐九海就是将寒星镖卖给了你?”
“他答应卖给我,却不料那晚我带着银票去见他时,他已被人杀了。”
“谁杀的他?”
“我不知……”
顾风流闻言沉吟片刻,却心底里打了个突,猛然间变了脸色,
“不好!”
“怎么?”,叶四挑眉。
“沈西有危险!”
顾小公子施展轻功,转身就走,也顾不上那姓叶的,待一句话说完,人已在三丈开外。
叶容弦跟出一步,忽然想起这女人定不是个好相与,担心她有什么诡计。于是便只好又退了回去,挑一把描金圈椅坐下,将那玉牌“啪”地一撂,沉声道:
“你最好不要使什么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