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明心没有答他,他微微转身,又换成了寒眉肃目的另一张面孔。看也不看追下来的沈卿,背身而走。
回到竹楼之上,琉璃客道:“我本以为,你是替沈卿讨不平去了呢。”
聂明心道:“你是太小看我,还是太小看沈卿?”
“噫~话不是这么说的。”琉璃客折扇轻摇,“明心你呀,不是从很久之前,就已经是偏心偏得没边了?”
“哦?比如?”
琉璃客但笑不语。
聂明心瞥了他一眼,轻哼一声,又回他的位置闭目静坐。
琉璃客料到他还会开口,他折扇摇到第七下,微微一顿,便听聂明心道:
“我后来想,哪怕我替他出了这个头,讨了这个不平,除了解气,其实没什么意义。何况讨了这个不平,只会招人非议。再说我本来也没生气,就不提解气了。”
琉璃客轻轻一笑,轻瞥一眼已至楼下、却偏偏止步的沈卿,不急不缓地道:“你这样冷静,看得这么透彻,那还跟沈卿闹什么别扭,说开了不就好了?”
这次聂明心沉默了许久。
久到琉璃客以为他不会再答。
“我少时离家,家中有善卜筮的长辈,临出门前,兄长曾请他为我卜卦。”聂明心缓缓睁开眼,如黑琉璃般通透的眼睛半阖着,语调平缓却带着几分不解其意,“渡风波,勘尘劫;生碌碌,为情终。”
“我年少的时候,只以为是要我剑破尘劫,勘定风波。而这两项,我这无双宝剑,向来无往不利。可生碌碌,为情终,又是什么意思呢?”
琉璃客一抚折扇:“情钟,情终,情种。噫,这是在暗示你将是个多情种子?”他又反应了一下,打趣道,“啧,我刚刚听见了什么,长辈兄长?明心原来你并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呀。”
聂明心扫他一眼,实在是懒得动手打他了:“这卜辞后半的主人,是我,又不是我。”
“不是你?”琉璃客略微思索,他心中已有定论,摩挲着扇柄的手指微微一顿,挑眉道:“哦……沈卿?”
“所钟,所终,不得所终。”聂明心压低声音:“是心动?意动?还是情动?我不知道。可这一动,就要一个人一生碌碌,为情所终,不免可笑。”
“哎呀,人各有志,既然他一心想做个痴情种,你又何必阻拦他呢。”琉璃客道:“你心中明明已经有了决断,就不要再犹豫不决了。既然你觉得这箴言可笑,他那钟情可叹,痴情可恨——”
他举扇一横,剑气随扇而出,直接把聂明心身下圈椅的四条腿一气切断。
“——快剑斩情丝如何?”
琉璃客一双桃花眼微微一眯,感受到某人息气一紊,意味犹深。
“你的快剑,可是举世无敌。”
第11章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聂明心在想什么。
他或许想了很多,或许什么都没有想。
但沈卿站在他面前时,他眼里的倒影却不是假的。当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时,你哪怕还在想别的事情,但他真的入不到你心里吗?
聂明心倒真没有那么绝情。
说来叫人诧异,他其实……向来是个多情人。
可这有情无情,却又有谁也说得清呢?你说他无情,却见聂明心眼底似有若无的三分情意,说他有情,沈卿却又为他肝肠寸断。
恐他愁风寒雨……又惶是晚来风急。
自那日琉璃客同聂明心洽谈过后,沈卿便再也没出现在聂明心面前。而与此同时,问天峰武道大会也悄然落下了帷幕。
聂明心拒绝了云松子邀他至玄机门论武的邀请,背上他的佩剑,便又晃晃悠悠地下山去了。
等聂明心行至问天峰山脚下的小镇,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仍有一匹马寄在云海清波阁名下。
喏,就是他来时骑着的那匹。
虽说不是什么千里神骏,但一旅之缘……算了,聂明心想起云海清波阁那一派人马格外热情的嘴脸……
——省得寒暄。
聂明心毫不犹豫地把这一念抛至脑后,自顾自寻了一家客栈投宿。
走火入魔有走火入魔的好,像他如今这般少年模样,哪怕有人听过他过往盛名,见过他旧容颜,再见他这少年身,这一时半会却也不太敢认了。
哪怕有人上前探问,聂明心也大可一言避之:“剑君?你看我像吗?”
比起从前投个宿还要应付一大笔终日以挑战他人为乐还弱得不像话的浪人侠客的日子来说,实在是不能再快活了。
聂明心讨厌麻烦。
相当讨厌。
可当三更锣响,门扉响动时。聂明心从床榻上坐起,‘明心’卧在他床头,他静静听了三拍,还是走过去打开了门。
酒气扑面而来。
着实令人不舒服。
可聂明心还是叹了口气,伸手一扶,把人带进房间,又是一句无可奈何的默默低语。
“啧,一个醉鬼。”
沈卿听见他的声音,微微抬起头来,脸上还带着醉态的醺红,眼眸里带着脉脉水光,叫起人来,也显得格外委屈。
“师尊……”
“既然还认得人,就别扒在我身上。好好走路。”他现在矮了沈卿一截,被这么大个人压在肩头,先不说重不重了,动作起来却是十分的不方便,还格外有失体统。
聂明心费力将门栓卡上,沈卿伏在他肩上,他沉默许久,聂明心几几以为他就要睡着了,才听见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哽咽:“师尊……还肯同我说话吗……”
聂明心蓦然一怔,一晃神,似乎又从眼前人的眉眼中看出几分十年前那名少年的形影。
——可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人。
小孩长的是真快啊。他把沈卿带走的时候,瘦骨伶仃那么一点大的小孩,现在都跟他一样高了。
少年时的沈卿,一贯是比旁人家的小孩更加乖巧沉静。
记得他们从前住着的江南某处无名小镇,当地民风淳朴,邻里和睦,人丁虽不兴盛,但也算是子嗣绵长。当地少有生人,他们刚时搬去的时候,常有邻居家的小孩跑来探头探脑地好奇观望。
饶是聂明心对待小孩耐x_ing甚佳,可有时也有些受不住。
唯独沈卿不吵不闹,不争不抢,指东绝不打西,文武双全,省心省力,温良恭俭让得全然挑不出毛病,实为各家少年郎学习的楷模。
沈卿实在是乖得很。儿时在天琴魔宫那段日子磨去了他诸多棱角,在他跟着聂明心走后,聂明心说什么,该怎样,是怎样,便怎样。
向来声色不动,温言细语,向来不曾忤逆过聂明心什么。
可聂明心是真可怜他,也是真的想对他好。
这世间众生,大多生于人情,又长于世故。而聂明心将沈卿从那吃人的魔窟里带出来,教他知寻常人情,世间道理,却又不想他像许许多多人一样。
世间变故,人情多务。
人为什么会通达人情?为什么会越来越熟于世故?大多时候……都不是因为什么快乐的事。
他望他过得快活。因此对待那个时候的沈卿,也是格外的宽待,但沈卿也极少有骄纵任x_ing的时候。
只有他十七岁离开那年……
聂明心冷直的眉角恰似有一瞬的松动,化开一缕寒雪,化成一丝春魂。
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推开他,就这么带着人往床边走。
“不肯跟你说话,那你现在听见的是什么?鬼叫吗?”
沈卿被堵了一下,靠在聂明心肩头,久久闷不吭声。直到被聂明心安置到床边,准备离开时才拉住他衣袖。
他不敢太过放肆,只是搭指虚虚地拈着。只要聂明心稍微强硬一点,马上就能甩开他。
可出乎意料之外,聂明心被他这么一拉,便也就停下来,就这么看着他。
夜色深了,泠泠月光透进窗棂,似真似幻,洒在聂明心身上,也如梦幻泡影,少年身影也变得更为缥缈虚幻,虚虚实实间,仿佛随时都会登风而去,叫他再也找不着。
一时间,沈卿抓着他衣角的手不由得更加用力,攥得指节微微泛白,似乎如此,眼前之人,便不会消失。
这该是梦吗?
“我……”沈卿垂着眼睑,闷闷开口,“师尊,你骂我……”
“骂你又如何?你不该骂?欺师灭祖,坐下犯上。”聂明心瞥了他一眼,眸光浅淡,声音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这话出了口,又觉得哪里不对,自主地把它塞回脑子过了一遍。
聂明心思考了一会,剑眉一拧,看向沈卿,问道:“等等,你长这么大,我什么时候骂过你了?”
就算当年沈卿一声不吭远走他乡让他cao心了好一阵,聂明心可也没责骂过他一句。从前是,如今更是。
他见不得别人替他管教徒弟,可自己管教起来,却又最是纵容。
沈卿沉默。他仿佛想起了极难过的事。
“……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