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晨霜心高气傲,岂会为无量山一封信低下头来?再加上仰脸望天望得久了:“我正晃眼,懒得看了。你念与我听罢。”
师弟掏出信来抖开:“唔,信上说,宋掌门见天有霞光自北向南,形如腾蛇弄云,于是沐浴更衣相迎。出门还未至山脚,就见到派中的‘不得已道人’带回来个孩子……”
“不就是捡了个小孩儿吗?谁还不是捡来的了?大惊小怪。”陆晨霜听了嗤道,“师父捡我的时候还说积雪似异兽,我卧于勾陈之背呢。”
师弟:“信里说这小孩儿‘自然天地法,万物敬为宾’……”
陆晨霜翻了个身:“天地万物?他真敢说。怎不干脆说是天仙下凡尘?”
“这还有呢,”师弟又道,“‘聆风晓日月,百川归江海’……”
陆晨霜平日一直是被夸的那个,故而不怎么耐烦听人在他面前夸旁人:“行了行了!好事都让他占了。到底是谁啊?”
师弟:“我看看啊,‘五月十五日于无量山归林岭行授剑大典’,那小孩儿叫——邵北。”
收徒乃是门派自家的私事,这信里只做了个通传,并未邀请仙门百家到场。昆仑山派地广人稀,山门常年无人看守,送信的人也不知是何时把锦盒送来的,陆晨霜听到这话时距五月十五已过去了一两日。他从石头上一跃而起:“什么?收个徒还有‘授剑大典’?怎么我入门没有?”
师弟摸摸锦盒上的金红花绸子,怅然道:“我也没有。对着祖师爷发个誓就算入门了。”
彼时陆晨霜还未正式下山,但师父吩咐的事情已是一样不落,出剑便能斩个干净利索。这一听说别人入门就有大典,少年心中有点不是滋味,跑去找陶重寒道:“师父,我已到了该下山历练的时候,咱们昆仑可有下山的仪式?”
陶重寒自己也是半大被人捡回来的,饥荒年间一听说有饭吃,师父叫发什么誓立刻就发了,发完接着去领吃食,哪里还会问有没有什么大礼?可陆晨霜是他爱徒,他不忍当即拒绝并告知这一残酷的传承,只是一派威严地反问:“你想要什么仪式?”
陆晨霜环顾一眼空荡荡的昆仑山头,懂事地没要cao办什么“大典”,却依旧从骨子里往外透着股傲气:“我愿讨教仙门百家年轻一辈的高手,请师父帮我下书代为约战!”
那个时候,门派之间相互下书约战乃是常事,既能领教别派仙法,又能扬门派声名。陶重寒深知徒弟修为,一点儿担心也没有,洋洋洒洒写了数十封战书发出去,天下皆知昆仑剑圣的徒弟要下山了。
陆晨霜痴迷剑法,对剑也分外感兴趣,暗地里有些好奇,想象不出无量山那个收徒的“授剑大典”是个什么样子,授的是把什么样的剑。他恐去迟了人家将典礼摆设都撤个干净,于是截下一只飞往无量山乌木峰的信鸽,抱在怀里,亲自御流光而去。
无量山脚下人来人往,自成了一片集市,他找了个人少处把鸽子一放,稍微遛了几个弯,便上了山。
被下战书的当事人接战与否全凭自愿,但无论接与不接,通常都会先告知师门,免得日后出现说不清的牵扯。乌木峰的祁长顺刚收到战书,这厢正向宋掌门禀报着呢,那边陆晨霜便已到了殿外。
宋衍河年近三十,依旧面如冠玉,端坐在归林大殿之上,衣饰发髻一丝不苟。
他一手握着陶重寒亲笔的战书,一边看着负剑散发嘴里叼着Cao叶的陆晨霜,脸色一言难尽。
当天日头已是西沉,决斗不吉。祁长顺和陆晨霜近来在江湖中的名气都不小,可谓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宋衍河就算不为陆晨霜考虑,也要为他的师侄考量,做主将约战定在了第二日一早。
谁能想到,富得流油的无量山竟然吃斋。
陆晨霜年轻力壮,御剑整整一天丝毫不觉疲惫,在客房中吃了味同嚼蜡的一餐后无聊至极,提上流光出了门。为避人耳目,他在无量山几峰之间贴着山崖飞,专往长得像“禁地”、“不得入内”的地方钻,他倒不是觊觎别家的东西,纯粹只想看个新鲜。路过一条山谷意外看见了个活物,是一个小男孩在水边练剑。
青石板上放了本摊开的书,还有一只茶壶。
陆晨霜在山里转了几遭没瞧出什么稀罕,想来无量山派也是个精明的,早把好东西都藏起来了。他往回走时再路过山谷,见那小男孩没再练剑了,而是仰着头看他在天上飞。
他转个弯,小男孩也跟着转个身。
陆晨霜像大猫遇见了小耗子,玩心大发,从山巅云上纵流光直冲下去,挽花收剑落在男孩面前,问他道:“你看什么?”
第8章
男孩望着他,一双大眼一眨不眨:“山中有结界,除我师父之外无人可以御剑,为何你却能飞?”
陆晨霜挑眉左右看看:“哪有结界?没觉得。”
男孩又问:“南涧是我派的闭关之地,未经许可不得擅入,你为何会在此?”
陆晨霜不以为然:“这么个没盖没门的地方,就是你家禁地?”
男孩听了这话满脸的委屈,紧抿着小嘴,手里攥着一把小木剑,像是要决一胜负。只可惜陆晨霜比他高出了不知道多少,他举过头顶恐怕都c-h-a不到要害,只能把自己小脸憋得通红。
陆晨霜见过不少无量山派门生,一看这小孩的打扮与众不同就知他是谁了,再听他说这话便更加确信。按锦盒书信中的说法,算算日子,从他被宋衍河收归门下到这次正式行礼,之间过了约有两三个月,也不知是此地山清水秀格外养人呢,还是他本就生得这样俊俏,男孩瞧上去一点儿流亡多时的模样也无,白净得倒像是面捏成的小人儿,用精巧竹片剔掉多余边角,晾干后再描画出水灵眉眼的那种。
无量山脚下便有卖这个的,小娃娃们围着摊子个个都想要,大人给买了立刻捧着爱不释手。
陆晨霜问:“你就是邵北吧?”
男孩一愣,后退两步:“你怎么知道的?”
陆晨霜早过了稀罕小面人儿的年纪,对他也不客气,好奇打量一番他腰间拴的玉坠和脖上挂的长命锁,笑话道:“你挂这么多滴溜八挂的东西,怎么出剑?长命锁还是个带铃铛的?岂不是一动就被别人知道了?”
邵北把自己脖上带铃铛的长命锁摆正捂住:“我师父在崖上的洞中闭关时,我在此练剑,他能听出我何处练得不对。”
“这办法新鲜!”陆晨霜眼睛一亮,背过身去,“你走一套剑招,我听听看?”
身后一片安静,邵北自然不肯跟他玩这个:“铃铛是响给师父听的。我从没见过你,你不是我派弟子。”
“怎么?难道你怕我偷学去了你家剑法不成?”陆晨霜觉得无趣,“那我先走一套?”
南涧崖壁上嶙峋的乱石,谷底湍急的澜沧江分支,山涧的缭绕水雾,依崖而生的Cao木松柏,原本想或不想动弹的飞鸟走兽,这一日,都在陆晨霜剑下被逼无奈,跟着他一起j-i飞狗跳,群魔乱舞。
他隔空断水,削岩碎石,气势锐不可当,出剑迅捷无伦,一套剑招顷刻之间走完犹嫌不过瘾,自顾自在空中上下翻飞,打得山谷里像被人当空抖下面粉一般睁不开眼,这才停手。
落地一看,邵北灰头土脸地还站在原地。
“来来,过来点。”陆晨霜头发一甩,招招手,“该你了。”
邵北脸一红:“那你转过去。”
陆晨霜本就不是特地为了看他,依言转过身去,只听面前江水化冻复流“哗—哗—”,身后小孩耍剑“哗——哗——”,还没有水流得快。邵北脖子上那个长命锁更是“叮铃铃”乱响,根本听不出规律,陆晨霜不禁怀疑这小子是不是一直用同一招在耍他,否则怎么这铃铛声音都一个样儿?
他猛地回头,邵北赶紧放下手把剑放到背后,脸上更红了:“你怎么转过来了?”
看邵北那收势却又不像作假,难道是宋衍河另有奇法?陆晨霜瞧那木剑:“这是三岁小孩的玩意,你为何用这个练?你师父‘授剑大典’授给你的剑呢?”
“剑在房中放着。”邵北一板一眼地答道,“师父叫我先拿这个练,待我明白为何执剑之时再拿那把。”
这门派真是规矩多。陆晨霜诱他:“你回去拿出来给我瞧瞧?这是你家,我又不抢你的,只是看看而已。”
邵北皱眉撅起一点嘴,不解问道:“还未开锋,有何可看?”
陆晨霜震惊:“授与你了却未开锋?!”
未开锋的剑不过是刚打出来的个剑形,黑漆抹乌什么也看不出来,还需经过巧匠之手再次锻造才能成剑。工匠技艺如何对剑有极大影响,遇上活儿瞎的,好铁也能给你打成菜刀。总之,没开锋是真没什么可看的。陆晨霜咬牙:“你师父是不是最近钱不够……”
他千里迢迢乘兴而来,现下得知未开锋兴致索然,正要损两句,忽闻崖上细碎脚步一串串,细听还有怒气冲冲责难之声。
差点忘了,此地不是他唯我独尊的昆仑,任他想怎么炸就怎么炸,他在南涧闹出的动静太大,一定是人家来找他算账了。
陆晨霜立刻放弃了挤兑小孩的想法,转而道:“我问你,无量山派是不是真的只有你师父一个人能御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