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晨霜:“……”
这话连字都没换一个,陆晨霜却怎么听怎么别扭。
他叫邵北传信,纯粹是担心邵北那点儿功夫对上贺家那妖怪有去无回,用自个儿的阳寿替妖物养了鞭子,可经过邵北再一重复这话,陆晨霜听着倒有点儿是他托邵北帮他留意那妖怪去向的意思?
而且到时还要麻烦邵北给他传信告知?
传的还不是普通的信笺、竹笺,而是寸玉寸金的蔚蓝追风鸟的玉笺?
这什么事都还没干呢,他怎么就有种倒欠别人一笔人情的感觉?
“嗯……”陆晨霜思忖半天也没找出不妥之处,试着开口,“这样,今天你们追的那个绿衣服冒黑烟的,我知你不便,你也不必跟我说它是个什么,但凡我再遇上,绝不会让它跑了。”
今日晌午,他和邵北于岔路前道别时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不过那会儿他一心要走,只是嘴上说说客套的虚词,这次却是真正上了心,边说边回想着远望时揣摩到的剑法路数,猜测那妖的来历。
“那便一言为定了。我若遇到一会使骨鞭、身法极快的妖,立即传书给你,你若遇到今天云浮郊外那只妖,定会帮我擒住它。”邵北一丝不苟地重复了一遍,脸色恢复了几分神采。
陆晨霜听完却高兴不起来。
怎么每句话被邵北重复一遍就都变味儿了?加上了“立即”、“定会”几个字眼,好像他们联系原本就十分亲近密切,关系也十分情同手足、肝胆相照似的。
陆晨霜不语。
他倒不是担忧自己平白揽了件是非、多了个麻烦,而是一想起自己正和宋衍河的徒弟你来我往、交代任务,就觉如鲠在喉,滋味一言难尽,甚至有种背叛师门之感。
贺家那只妖只不过是跑得快了点儿,还没到他需要跟邵北联手去寻它的地步罢?这件事最妥当的做法应当是他捉他贺家的妖,邵北捉邵北云浮郊外的妖,井水不犯河水才好,他本不就是这么打算的么?至于他对邵北的态度,也应当像他牵马驮着人回来那一路那样,人前大义凛然地正襟骑马,私下盖上帷帽悄悄幸灾乐祸,这才解气嘛!
怎么邵北一醒过来就变样了?
不行不行,宋衍河当初是怎么对他师门的,邵北当初是怎么……
“陆大侠?”邵北在旁殷殷地望着他,“你还没说,你为何会在此?”
第7章
陆晨霜原以为邵北问他为何会出现在岭南道,现在看来是自己理解错了,其实邵北问的是他为何会在这间客栈之中。
也是,这是邵北的厢房,他一个外人出现在此,确实需要给人家一个交代。至于自己是来岭南还是去江北?于邵北而言,根本毫无瓜葛。
可这么寻常的一句问话,邵北用的那问法也太出奇了,害他听着总觉不似正常言语,这才不得不多想了一层。
谁知一想便想过头了。
或许这就是无量山派的绝学,“张口便能让人不痛快神功”。
陆晨霜回想起自己说的那一大通话,心觉好不尴尬,恨不得一巴掌把那些咸吃萝卜淡cao心的叮嘱抽回去——别人家的大徒弟遇见妖怪应当如何,人家门派自有应对法子,无量山上下统共上千口人,一人踢一脚也能把妖怪踢死了,还需要他来狗拿耗子?
他面无表情:“你受剑阵所累,又强行御剑,晕倒了,我就把你带过来找你师弟了。”
陆晨霜再怎么不待见无量山派,这邵北也是个大活人,他的“不待见”还未到对x_ing命视如Cao芥的地步。当然,离得也不太远了,所以邵北最好能赶点儿眼色,好好儿说人话。
“这样啊。”邵北仿佛在回想晕倒前的情景,“那段官道历来不太平,有妖也有匪,无论哪一样先看到我……陆大侠,你又救了我一回。”
陆晨霜双手放在腿上,坐得如同祠堂里的祖师爷雕像一般霸气又稳当。
邵北叹了口气:“我欠你和流光的,不知道今生今世能否还得了。若是亏欠和感谢也能折算成些别的就好了,我必一股脑儿全补给你。”
陆晨霜眼角一跳,心道可以折算啊,怎么不能折算的?难道他们无量山派除魔卫道之余收的谢礼银两还少吗?那不就是人家感念的心意?
邵北不食人间烟火般道:“可再一想,要是折算成笔笔银两,我真觉得配不上陆大侠情义。”
陆晨霜:“……”他对无量山派的嫌恶之情从来没错付过!从来!
罢了罢了,他本就不是为了这些。
他坐得离邵北不足一把剑的长度,看邵北一眼就觉浑身不舒服,起身想回茶案旁。刚一站起来,邵北也顽强挣扎跟着起身:“陆大侠,这就要走了吗?”
“不走。”陆晨霜冷着脸,“为防那妖夜袭,今晚我留下,待明日李掌门派人来接你们时我再走。”
“今晚?”邵北惊得声音也提高了几分,随后捂着腹部连咳了几声,脸色又白了下来,收敛音调挤出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道,“邵北能得陆大侠相护,实乃出山逢贵人,感激不尽,那就有劳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捂着肚子靠床坐下,疼得眉头微微颤抖——看样子伤得不轻。
陆晨霜不禁又开始思量:同为天涯客,相逢即是缘,要不要过问几句?但再一想,一来他不会解毒,二来他不会切脉,问了似乎也只是白问。
就这么看着紧咬牙关的邵北,他如眼中有钉一般难受,一忍再忍。终于,他忍不住了,正要开口,恰听得敲门声:“客官,咱给您送饭来了!”
小二端来了一个盛着粥的粗瓷海碗和几只空着的小碗,以及一碟原形莫辨的腌菜。
陆晨霜:“就这些?”
小二:“是呀,咱这儿今天就这些东西了,您多担待。”
陆晨霜望了眼窗外:“天色还早,你们这儿不做生意了?没有别的菜?”
小二苦笑:“生意是做,就是……”
“陆大侠,你先叫他拿进来吧。”邵北在屋里气虚声弱地喊道,“我跟你说两句话。”
陆晨霜莫名其妙:“要说什么?”
待小二放下东西退了出去,邵北才缓缓说道:“陆大侠,云浮镇不比别处,现在虽看着太平,但指不定何时就会遇上群匪洗劫,你看那边门框上的印子,应当是被刀斧砍出来的。这附近谁家中若有牛羊,根本存不了过夜。你要是想点荤菜,需得提前一日叫他们想办法。”
陆晨霜连剑都不屑按,眼微一眯,轻蔑道:“不就是几个匪窝?”
“正因是‘匪’窝,才不能用仙门的规矩办。”邵北道,“一个匪窝好除,若是多了呢?自然,再多的匪窝陆大侠的宝剑一出也能除去,可若不究其根本所在,不解赋税徭役之苦,不振官府无为之纲,还是会有后来人拾起前人的刀重蹈覆辙。那不是嗜杀成x_ing的妖,而是走投无路的民。”
陆晨霜站离他远了些,重新打量:“你还管得了这些?”
邵北抿唇一笑:“陆大侠这话是在取笑我。并非是我要管这些事,而是陆大侠你先管的。自我识字时起,每有‘除魔卫道录’传来,我必细细翻看,从中不知见了多少次你的名号。你每每下山除妖,不正是救百姓于水火么?天降甘霖尚有雨露不及之处,拜神祈福也不知何日才能显灵,只有你,你之所在,流光之所指,立刻还世间一个天清地宁。”
陆晨霜:“……”
邵北真说起人话来,他倒有点儿听不习惯了。
“这话说得过了,”陆晨霜道,“天底下并不独我一人如此行事。”
邵北摇头:“我曾据‘除魔卫道录’作了一张记号图,借观日断川术试着寻找其中规律,后来发现妖邪伤人作祟最凶险之处常有预兆,往往是龙脉不畅、皇纲不振在先。有许多次,我正忧心此事不知该跟谁讲,就听得派中师兄弟传来消息,说是陆大侠近日又行了一桩壮举,除得正是我所忧之患。”
他说这番话时目光清澈眼神纯正,且条分缕析头头是道,绝不是一时兴起信口胡诌能诌得出来的。
“你有所不知,每当那时,我就在想,受灾的百姓才不管什么规律如何,也不管到底是个什么缘由让他们受了无妄之灾,只盼能有一个陆大侠这样的人快些来解救他们。我便也想像你一样,带上留情剑,行走江湖。”他略一停顿,自嘲笑笑,“只可惜,我学艺未精,力不能至。”
“修炼之事欲速则不达。”陆晨霜道,“你入门才多久?算来大约十年罢,往后会好的。”
“十年。”邵北看他,“你记得这么清楚。”
“……嗯。”陆晨霜避开了那道目光。
何止记得十年?他甚至连零的那两个月都记得。这并非是他刻意去记,而是邵北入无量与他学成下山,正在同一年。
当年的陆晨霜不过十七岁,已师从陶重寒习得了昆仑剑法第十重,少年英雄意气风发,去天三尺三,手可摘星辰,降妖剑不出鞘,师兄弟中概无敌手,一天到晚披头散发,只恨风不够大没能吹得他乘风而起。
昆仑山上并不全是雪。那一日,他正抱剑躺在一块干净大石头上看空中流云,师弟捧了个绸面锦盒前来寻他:“大师兄,无量山传的信,师父看过叫我丢了喂狗,你看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