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中走来一男一女两个人。男人三十多岁,穿着玄色的袍子,腰间束着同色的腰封,更显得瘦高细长。他僵硬地移动身体,好似骨节都生了锈一样。
女人穿着鲜红色的长裙,裙上绣着鸢尾花,撑着一把红色的油纸伞,在缭绕的雾气中犹如一个幽灵。
“应该就是这里了。”那汉子指指树下的空地,继而僵直地挥动着铁锹在地上挖坑。
哼哧哈哧地挖了一阵,眼见女人只是闲逸地待在一旁,那汉子不禁怒不可遏道:“臭婆娘,你要是不想在林子里待一宿,就赶紧过来帮忙。”
女人抱怨,“死鬼,咱们千里迢迢地从细雨阁赶到这里,一刻不歇。这么大的雾气,非跑到这荒郊野地里挖死人,你就不能等到天亮了雾散了再来?”
那汉子脸色抬起惨白发青的脸,“臭婆娘,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叫我‘死鬼’,晦气得很!”
女人“咯咯”地笑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渗人,“你那张死人脸,如同死了数日从土里挖出来一样,还怕晦气了?”
男人浑身骨节咯咯作响,好像随时会跳起来撕碎那个女人。
女人也不惧怕,索x_ing托腮坐在一旁的树墩上,笑得妩媚又邪气,“你不叫我‘臭婆娘’,我自然不叫你‘死鬼’。”
男人哼了一声,继续挖地。
过了一会儿,女人待得无聊,便也过来帮忙,“凌四,不过死了一个杀手,你紧张什么?他也许是吃坏了肚子,病死的呢?还有可能是他活腻烦了,自己抹了脖子呢?”
凌四铁青着脸,“阿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是咱们细雨阁的规矩。况且因为十二行刺失利,阁中要陪一大笔银子,好在那个宿主不要赔偿,又添了巨额的银两要二次行刺。阁主让你我来看看十二究竟为何没完成任务,是怎么死的。你我作为阁中护法,自然是要跑这一趟的。”
叫阿九的女子不耐烦地撇撇嘴,“凌四,你不必拿阁中规矩和阁主来压我。十二好歹也是阁中能排得上名号的杀手,能这么无声无息地被杀死?即便打不过,还没有本事逃跑么?”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一边吵嘴一边掘地,地上已出现一个一米多深的深坑。阿九自袖笼中抻出一方红色的丝帕沾沾额头的细汗,“你确定是这儿?”
凌四从怀中掏出一个包着铜皮的盒子,里面不知装着什么东西,撞得盒子发出“咚咚”的响声。
“错不了!”凌四挥起铁锹继续挖,“母蛊已经感知到子蛊了,应该就在下面。”
又往下挖了近两米,泥土中露出一张腐烂的脸,阿九“嘤”了一声用袖子捂住口鼻。
铜皮盒子里的冲撞声越发响了,震得盒子都在晃动。
就见地上那张脸的额头上鼓起一个包,牵动得整张脸都在扭曲,狰狞可怖。
那个鼓包越来越大,r_ou_皮撑得透亮。终于,伴着喷溅的稠绿浓水,一只色彩斑斓的小虫冲破r_ou_皮儿而出。
凌四赶紧打开铜皮盒子,小虫飞了进去,盒子里的母蛊也安静下来。
“背后一刀c-h-a进了第四和第五节脊柱骨缝,胸口一刀正中心脏,是致命伤。”凌四皱着眉头翻看十二的尸首。“十二应该是被两个人前后夹击。不然以他的功夫,不可能前胸后背都被刺到,而且杀他的人也不会在背后得手后,还要绕到正面去刺他。”
阿九躲得远远的,手指妖妖娆娆地绕着自己的头发, “是个老手做的,还知道将尸身深埋地下,害咱们找了这许多日。凌四,你怎么看?”
凌四灰色的眼珠如死鱼眼一样不带一丝情感,眯着眼道:“要我看,倒像是自己人下的手。”
第49章 人在屋檐下
柳夫人那日得知柳御史获罪入狱当场就昏了过去。后来一家人被官兵驱逐出了柳府, 柳亦儒带着母亲和姐姐在同福客栈落脚。柳夫人在焦虑忧心中一病不起,且病势汹汹,如今只能卧病在床。
柳亦儒只敢将父亲已逝的事儿偷偷告诉了姐姐柳亦寒, 姐弟二人抱头痛哭。如今连父亲的尸首都无法要回, 丧事自然是不能办的。
二人悄悄地烧了纸钱,因为柳夫人病着, 怕她知道了父亲的事儿会承受不住,所以他们没敢将此事告诉柳夫人, 只想着能瞒一时便瞒一时。
柳亦儒经江湖朋友的推荐, 到一家武馆做拳师。武馆名为长空武馆, 馆主袁鹏举五十多岁,掌上的功夫很厉害,江湖人称袁铁掌, 早年在江湖上也有几分名气。如今岁数大了,便在京城安顿下来,找个场子办起了武馆,教人功夫。
袁馆主亲自试了柳亦儒的功夫, 柳亦儒没有露出昆仑的招式,只以平常拳脚应对,即便如此, 他扎实的根基和迅敏的反应也让袁馆主非常满意,当即拍板将他留下。
武馆不同于门派,不必拜师,交银子便能学。长空武馆生意不算好, 学拳的人本就少,有志气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都去投奔各大门派,富贵人家的孩子会请师傅去府中教授,所以来拳馆的不过是一些平民百姓,一来让孩子强健筋骨,二来学点儿功夫将来多条谋生之路。
本来武馆除了袁馆主还有四个拳师,上个月有两个离开去了镖局,如今加上柳亦儒只有三人,另外两个拳师一个姓孙,叫孙长福,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擅长腿法,另一个姓洪,叫洪八荣,三十来岁,练的是金钟罩铁布衫的硬气功。
谁知柳亦儒来了没两天,武馆门前便跟开了锅一样,一下子来了三、四十人报名学拳,还指名道姓要跟柳亦儒学。这些人挤得院子都站不下,一伸拳头就会捣在旁边人的脸上,一踢腿就会换来一声“哎呦”。
袁馆主数银子数到手软,赚得盆钵满盈,乐得合不拢嘴,一高兴不但预支了柳亦儒一个月的薪饷,还额外奖励了柳亦儒五两银子。
新来的学员中有几个人还是懂点儿拳脚功夫的。虽然那几个人穿着普通的短衫,但柳亦儒看着他们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近距离仔细看了,发现他们脸上都是易了容的,寻常人不会注意,但柳亦儒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尤其那个黑塔一样的憨厚汉子,总是低头躲避他的视线,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柳亦儒记得他,正是吴鸾府上的侍卫长陈二牛。再看那几个人,分明就是文忠候府的侍卫假扮的。至于蜂拥而至的其他人,柳亦儒知道还指不定是怎么来的呢,被吴鸾花银子雇来的也大有可能。
依照柳亦儒以往的x_ing子,肯定会甩手而去。他为人骄傲,又对吴鸾有情,如今即便落魄,却是不愿意受人恩惠,尤其是吴鸾的恩惠,这真比杀了他还难受。
但想到如今家里的状况,柳亦儒却犹豫了。一家人住客栈的银子是借来的,预交的房费也快花光了,客栈的老板已经跟他说了两次,到日子要补交银子,不然就把他们一家人赶出去。
柳夫人病着,需要看郎中,需要买药,一家人需要吃饭。再者总住在客栈也不是事儿。三教九流,人来人往,母亲和姐姐都是女眷,姐姐又生得美貌,他每天出门都会担心那母女二人的安危,但他又无法整日守在客栈之中。所以他跟姐姐说了拿到薪饷就去找个独门独院的小宅子搬出去住。
这些现实的问题,让柳亦儒只能放下自身的骄傲,闭着眼教拳,只当做没认出来那几个人来。再傲气的人有时候也会因生活所迫而傲不起来。
这一日同福客栈门前清冷狭窄的街道上停了一辆马车,自一辆马车上下来一位貌若天仙的姑娘。一身鹅黄色绣折枝玉兰的长裙,头上是白玉嵌红珊瑚珠子双结如意钗,右手手腕上一串七八个银手环,行动间发出细碎悦耳的叮铃声。
柳亦寒从客栈二楼的房间中迎出来,“顾姑娘,你来啦!”
云裳将一包Cao药放到柳亦寒的手中,“今日在绣庄有事儿耽搁,便来晚了。伯母好些了吗?”
柳亦寒接过Cao药包,“家母喝了药,咳嗽已经好些了,昨夜也睡得安稳。多谢顾姑娘。”
“柳家姐姐这么客气做什么?显得生分了。裳儿没有亲姐姐,跟柳家姐姐一见如故,不如我叫你‘寒姐姐’,你叫我‘裳儿’可好?只是不知姐姐是否会嫌弃裳儿只是个绣娘。”
柳亦寒苦笑,“我怎会嫌弃你呢?这几日若不是你接济,替家母请郎中看病抓药,家母只怕病得更重了。你不嫌弃我们是罪臣家眷就好。”
云裳笑靥如花,“如此便好,裳儿多了一个姐姐呢。”
柳亦寒抓着药包羞赧道:“裳儿,这药钱能先跟药铺赊着吗?我弟弟出去筹钱了,一半日就能拿回银子来。”
云裳亲热地挽住柳亦寒的胳膊,“寒姐姐不必担心药钱,我先垫上了。你绣的汗巾和帕子精细漂亮,配色雅致,都说比绣娘绣得都好,放在绣庄里很是抢手。你多绣些,等月中绣庄里结算了,我便把卖得的银子给你送过来,扣了药钱还能有剩余。”
柳亦寒略略放心,“那我便多绣些,也省得亦儒那么辛苦。他散漫惯了的,如今却要去武馆做拳师,他哪里吃过这种低三下四,看人眼色的苦。”
人生最艰难的便是家逢巨变,一朝从云端落到泥沼。以往柳家再简朴,也是深宅大院,仆役如云。柳亦寒更是按照标准的大家闺秀教养,贴身的婆子丫鬟就有八人。
如今父亲获罪,家产全部充公,仆役散尽,带出来的不过几件换洗衣服。母女二人住在客栈一间二等客房中,屋里还要架着一个小炉子,为母亲熬粥熬药。
千金小姐一朝落魄,生活突如其来的窘迫,让柳亦寒之前的那些风花雪月的伤春悲秋都变得遥远又模糊,现如今每日惦记的只是母亲的身体和基本温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