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官讲到一半,小皇帝的人倒是稳稳坐着,可惜魂已经飞了,手里捧着啃了一半的丸药,圆溜溜的眼睛一个劲地往外瞟。
小皇帝对自己异于常人的银发很是介怀,平生最羡慕别人的黑头发,并且天真地以为吃两口药就能返老还童——丸药苦得厉害,但这差不多已经是小皇帝最喜欢的东西了,没人好意思戳穿他。
门外是炽烈阳光,不远处是浓密的树荫和巨大的山石。李侍卫不知道从哪棵树上折了一长串花,花朵足有一指长,根白冠紫,花瓣不薄,堪称棉厚,像一大串柔柔的喇叭。
年轻的侍卫把自己摊开,平放在山石上,闭眼晒起了太阳。那串紫白的花就搁在他腰上,压得窄腰更窄,好像只有薄薄一片,整个人就是一把被骄阳晒化了的刀。
老礼官问道:“陛下怎么了?”
吴谲连忙收回视线,又小小地啃了一口丸药,说:“无事。”
老礼官“哦”了一声,继续念道:“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质而不野,乃……”
不远处,李侍卫打了个呵欠,睁开眼睛,信手掰下一朵花,打开花座,缓缓抽出细长有蜜的花蕊,放在淡红的唇边舔了一口。
午后响起蝉鸣,老礼官有些困,不由得打了个盹,“文质……陛下?”
吴谲突然把书放下,拍拍袍子跑了出去,白头发在阳光下炫目如银光。
作者有话要说:
睡了个长达13分钟的懒觉!
下集预告:朕命你抱朕上去
第77章 尘昏白羽
小皇帝一路在宫人的惊呼声中磕磕绊绊,最终气喘吁吁地踮脚拉了拉李侍卫的衣角,“这是什么花?”
李侍卫把手中无用的花冠一丢,又掰下一朵花,如法炮制,抽出沾着蜜的花蕊。
吴谲见他装聋,忍不住加重了语气,“下来。”
李侍卫在山石上坐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吴谲又说:“朕命你下来。”
这次李越没再磨叽,一撑石头坐直了,“陛下还要末将做什么?”
吴谲抿了抿嘴。
他是没见过李越这样的人,觉得他做什么都新鲜,但是这也太新鲜了!
吴行走后,暂时捡回了一条命的李越非但没有感恩戴德,还一口气条分缕析把利害关系给他掰清楚讲明白,然后告诉他:“差一点,陛下就要害死我了。陛下的智谋值钱,可别人的命是别人自己的。末将胸无大志,只想多活几年。”
话倒是没错,吴谲的确没怎么在意自己拖了几条人命下水,确实不太君子。
只是,再怎么说他也是皇帝啊!皇帝想要谁的脊梁骨炖汤喝,不都是一句话的事,可李越跟他这个皇帝发脾气甩脸子?
吴谲有点好奇他家里那个老婆是个肚里多能撑船的尤物了,甚至还隐隐感觉那身子骨可能纯粹是被李越气脆的。
李越直直地垂着两条细长的小腿,撑着两手坐在山石边,嘴里还叼着根花蕊,又问了一遍:“陛下有何吩咐?”
被莫名趾高气昂的侍卫漠然看了一会,吴谲瘪了瘪嘴,委屈巴巴抬起两臂,“……朕命你抱朕上去!”
李越低头看着他,他仰头看着李越,彼此都在衡量。
李越衡量的内容比较复杂,从周围可能有的耳朵到小皇帝可能起的杀心都考虑了一遍;而吴谲则空前地想得相当少,他在估摸自己到底有没有可人疼到让李越心软的地步。
虽然宫人太妃们都说他长得惹人疼,但是普天之下人各有缺,毕竟也有人眼瞎,可能不吃他这套,比如吴行。
……看样子,也可能还要“比如”一个李越。
吴谲又维持了半天,终于觉得有点手酸,正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李越却突然一伸手,瘦长有力的手臂穿过他腋下,一把将他捞了上去,“陛下,坐稳”。
太阳那么大,山石却是凉的。
吴谲新鲜了半天,又被李越教着舔了两口泡桐花的花蜜,终于想起来问:“那以后怎么办啊?皇叔不是朕,皇叔不忘事的。”
吴行回了尉都,不代表此事翻篇。那包瞎胡乱配出来的药来自何人,一定会被揪出来,李越的脑袋一定保不住。
李越给他示范了一个恢弘巨丽的皮笑r_ou_不笑,“陛下还在意这个?”
顺手坑人是习惯,反正以前那些被他随手害死的人看着也没有什么求生的意愿——但李侍卫这么不高兴,说明这事至少有点不讨李侍卫的喜欢。
吴谲捧着一大串泡桐花,犹豫着摇了摇头,“在意的。朕……朕不想让李侍卫死。”
李越从他手里摘去了一朵花,掰出花蕊,却没再吃,罕见地稍微踟躇了一下,“……那陛下,不如,让末将走吧。”
吴谲的小脑壳里疾速飘过了一整行的行Cao大字: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小小北济皇宫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侍卫?!
小皇帝完全出离错愕了,把手里的花枝一丢,脸都憋红了,“你是朕的侍卫!朕在这里,你去哪里?!”
李越有点不忍心似的瞟了他一眼,“末将还能去哪,自然是逃命去啊。”
吴谲气得两个耳朵眼嘟嘟冒白烟,“你怎么不信朕?朕是天子,天子一言九鼎,朕说不会让你死,就一定不会让你死啊!”
不知道是对哪句话有异议,李侍卫脸上写着“都是放屁”,嘴上敷衍道:“行行行。”
吴谲转回头去,默默生闷气。李越这仇记得源远流长,看样子不打算轻易把这事翻篇,就算他金口玉牙说了“朕保你”都不行,该记恨的还要记恨。
李侍卫怎么这样?他这么大一个人了,为什么就像被惯坏了的小孩似的?
吴谲心想:他一个皇帝都没被惯坏,怎么李侍卫一个小侍卫,反而架子挺大?怎么看怎么跟皇叔有一拼……
只听李越哀婉地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末将也不瞒陛下了,有句话,不当讲也要讲。”
吴谲手指头一抽。只听过“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没听过“不当讲也要讲”,简直是掰着他的嘴往喉咙里灌药水。
太阳又灼又燥,空气里满是稻Cao烧焦的气味。
李越凉丝丝地舔了口花蜜,“陛下不听?”
吴谲长到了七岁多,才有头一个玩伴——虽则这个玩伴有点超龄,但带他头一次见大树林大山野、给他头一次吃泡桐蜜坐大石头的,也就只有这个人了。
吴谲生怕丢面子,但更怕他继续翻脸不跟自己玩,连忙抬起架子,清了清小龙嗓,“明君可听忠谏,李侍卫,但说无妨。”
“……”李侍卫就像见了鬼似的,转过脸来盯了他半天,好像他是个前朝棺材里刨出来的小脚老太太,半晌才说:“末将可真说了,陛下别后悔。”
吴谲被看得也有点莫名其妙,“讲。”
李越把花串放下,拿眼角的余光瞥了下远处提着耳朵听墙脚的宫人们,重新又把花拿起来了。
吴谲伸出手心,柔软清甜的淡紫花瓣上有一层薄薄的细绒,在他手心中缓慢地挪来挪去,横竖撇捺勾点连纵横方正。
就像蝴蝶的翅膀在挠痒痒。
吴谲没被蝴蝶挠过痒,可是深宫之中,毕竟也有蝴蝶曾经飞过小皇帝的窗前。
李越这人气质风雅,写字却像说话一样用大白话,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照顾吴谲年纪小脑子笨,故而格外浅显平易,“菜中无青绿。”
确实如此。吴行一走,宗庙御膳陡然变得大手大脚起来,平素不太敢给小皇帝多吃的r_ou_类摆得满桌都是——可这是盛夏,多得是新鲜物产。
“菜中无青绿”,常人大概只觉得是膳房偷懒,但从小皇帝这几天的观察来看,宗庙显然已被暗中封锁。摄政王对名不副实的小皇帝忍了一年半,终于没能憋住,还是露出了森森的尖牙。
吴谲对宫廷争斗的细枝末节有着某种天生的敏感,早已经为此惴惴了数日,还以为天下只有自己一个聪明人。
李越又写:“早作打算。”
吴谲其实装傻早已装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连带着宫人夫子都把他当傻孩子糊弄——万万没想到还有个耳聪目明的李越能在他面前不装瞎。
李越把他当皇帝看,偏偏他整个人都被系在摄政王的裤腰带上,完全是个盖玉玺的机器。机器而已,他没法作什么打算。
吴谲足足有半天没动,微垂下头,看见自己银白的发梢被风掀起,拂过淡紫色的花瓣。
“怎么办啊?”敏感早成、被迫迟钝的小变态弱声弱气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