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用自己做个实验,但是,我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做个实验。我不能停止我的行动,不能输给我自己。我相信,这些幻象并没有什么,遇到这些幻象不过是遇到自己身上的东西,战胜它们就是自己战胜自己,而战胜自己是最难的,也是最重要的。我相信战胜自己就战胜了一切,超越了自己就超越了一切。所以,我不敢直接在自己身上做这个实验,但还是决定了要做这个实验。
在这个季节里,这片竹林,有大太阳的正晌午时分,有一会儿太阳是端端照s_h_è 着竹林里那条小道的,人走在这条小道上,就和走在太阳坝里一样,在地上有完整的、浓黑如墨的影子。我要看看,当这个时候人穿过“连体鬼”时,这个影子会不会发生变化,同时,还会不会出现那个匪夷所思的影子。大白天在这片竹林里,竹林里没有好太阳,但人在地上也会有些影子的,我感觉到在我穿过“连体鬼”时,这个影子也是发生了变化的。我要彻底地验证这件事情。只是想来想去还是不敢在自己身上做。到这时候,我还没有过一次正好竹林里有大好阳光,穿过“连体鬼”时我正好有好阳光下清晰而完整的影子的事情。我决定选择别人。
主意一定,我就选定了谁做这个对象了。她是我们邻院的一位妇女。这天,正晌午时分,太阳高照,我在学习屋练字,感到时机成熟了,一个意念如一个美丽的神的影子一般从我心中闪过,这是向这位妇女发出的“暗示”,我当初选择她就是因为我通过第六感觉感到左邻右舍数她最容易接收到这种暗示。然后,我等了一下就以我行事一贯的那样,毫不犹豫地站起来,走出去,走到那个刚好可以看到“连体鬼”的位置上站定。这时候,这位妇女正好走到既背对着我又就要进入“连体鬼”的地方。我看着她,看着她在地上那个由太阳光形成的浓黑、完整、清晰的影子。
她一进入“连体鬼”,就和她进入了一堆火或一团光完全一样,整个人发生了一种微妙的、不可否认的变化,她被照亮了,尽管不是被人世间的光照亮的,只能说是天国的光照亮的,她那个由太阳光形成的影子也一下子没了,而在我穿过“连体鬼”时出现那个匪夷所思的影子的地方出现了她另一个影子,只能形容为神的影子的影子。这一切都是决定x_ing的,无法否认的。我看到的就是她穿过“连体鬼”时,她被照亮了,被天国的光照亮了,照出了她不是别的,就是神,那个匪夷所思的影子就是神的影子,这是决定x_ing的,不能否认的。
我回到屋里,第一次停止了练字,久久地站在那里。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这也是我进行“月夜行动”以来第一次深思要不要把我的行动继进行下去,要不要向大人们投降。有可能,真的是我错了,而大人们正如他们自己声称的那样,是完全正确的,是为了我好,也为了大家好。但是,经过深思,我觉得这个幻象和爹教我的那种哲学并不矛盾,完全可以用爹那种哲学来解释这一切。那个“连体鬼”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我大脑里一个地方过多地集中了光与电的一种“结果”。它就是我大脑里某个地方过多地集中了光与电那样的东西而已。
我知道我这一向大脑里某个地方就是在过多集中光与电那样的东西,所以,我把“连体鬼”看成是我大脑里某个地方过多地集中了光与电,以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白炽的点,这是很自然的事情。它不过是我脑里面一个小小的白炽的点,怎么看起来在外界有那样一堆烈火呢?这不用再说了,就和做梦一样,只不过这是我“睁着眼睛做的梦”。那么,“连体鬼”为什么会始终也在那个位置上呢?我还是用“情景激发”解释了这个现象。我大脑里这个白炽的点平时是处于休眠状态的,只有在看见“连体鬼”所在的那个地方时才会被激活,这就有了我只在那个地方才看到和遇到“连体鬼”这一现象。至于那位妇女也像我一样能够置身在“连体鬼”里面,还出现和我置身在“连体鬼”里时完全一样的变化,不过是因为我接收到的那位妇女置身在那个地方的信息正好被我大脑里这个白炽的点处理,这就有了看起来她像是出现了那些变化的错觉,如果我脑子里没有这个白炽的点,也就不会有这个错觉了。我自己置身在“连体鬼”里面时有那样的变化,也是这个道理。这也就解释了何以那位妇女发生了那种“变化”,还有那样一堆烈火摆在她面前,她却完全没有知觉到什么,除了我自己以外,至今没有人发现那堆烈火。其实一切都是我脑中的事情而已,和外界无关,外界还是那样的外界,并没有因为我发生任何它不可能发生的改变,而在我脑里的,有的也只是一些物理现象而已。
我用爹教我的这种哲学来解释我这些事情,并不只是因为这种哲学是爹教我的,全世界的人都信的——至少爹在说它是全世界的人都信的,不信这个哲学的那就都是错的、反动的——还是因为这套哲学看起来像是和我们的日常生活和日常经验吻合,而我还没有形成我自己的“哲学”,或者说,我的“哲学”还在形成中。不过,我能够坦然地接受这次这个幻象,没有因为它而停止“月夜行动”,除了因为我想出的这个解释使我安心了一些外,还因为我无法怀疑,当那位妇女置身在“连体鬼”中一下子出现的那种有如她成了神的、使人颤栗的美,是很自然的事情。这位妇女,在人们眼中就是一个村婆子、农民婆子、没名堂,有人甚至会说她“连狗都不会多看见眼”,但是,我相信,真实本身,就是人和世间的真实本身,那究竟真相,一定是神圣的,使人敬畏、神往和颤栗的。
这是我心灵的一个直觉。我这个直觉被激发,和爹向我教他那种哲学是有一定的关系的。当初,爹信誓旦旦、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万事万物,包括人,都是由电子构成的。电子则不过是物质,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不究竟的,只有物质才是真实的、最终的,是一切究竟的原因。物质是最低级的东西,比起物质,连泥巴都是高级的事物,甚至于连电子都比物质高级,因为电子都还可以再分,电子也是由比它更低级的东西组成的,组成电子的东西还可以分成更低级的东西,依此类推,直至无穷。物质就是那种最低级的东西,可以说是无限低级的。只有这种最低级的东西、无限低级的东西才是永恒的、真实的,其余一切都是相对的、暂时的、虚假的,只不过是一种幻觉或错觉而已。
我思考爹说的这种哲学。我假设它是正确的。而且看起来它和我们日常生活场景和生活经验的确十分吻合。于是,我就想象那种叫做“电子”的东西。我想的“电子”和爹说的电子还有所不同,我用“电子”指的就是那种只不过不是绝对为零的东西,那种只不过不是绝对虚无的东西,爹所说的无限低级的东西,据爹说,这种东西就是万事万物的本源,爹甚至说只有它才是真实的,一切,包括人这种存在,都是假的,都是幻觉和错觉而已。
孩子的想象和成人的想象是不同的。爹说孩子的大脑就是一片空白,孩子的大脑因为是一片空白就无法判断什么是正确的和错误的,什么是黑的和白的,所以,孩子不仅需要大人在他们的大脑上书写,还需要书写上什么是对的和错的,什么是黑的和白的,孩子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管,只需就像纸张或仓库一样,只管大人书写上什么是黑的那就什么是黑的,书写上什么是白的那就什么是白的,书写什么是正确的就什么是正确的,书写上什么是错误的那就是什么是错误的,而大人是一定会在这片空白上正确地书写的,绝对不会本来是错误的却要书写成正确的,本来是黑的却要书写成白的,这一点孩子们完全不用担心,相反,如果有一丁点儿担心,那就是误入歧途了。
爹说这一切是要我什么都听他的,听大人的,听教科书上的,可是,他想象不到,一个孩子的大脑和心灵正因为是一片空白——尽管把孩子的大脑说成是绝对的空白是我一开始就无法想象、就知道爹是在瞎说的,而且是有目的的瞎说,而爹的意思还真是在说孩子的大脑就是一片绝对的空白——孩子的想象力就会那样活跃、无惧、能够走得那么远,而且还会那么自信。
更重要的是,孩子还本能地知道什么才是可能接近真相的想象方式。至少我就是这样。的确不是所有的想象或思考的方式都能使我们接近真相。所以,我想象这个叫做的“电子”的东西,不只是在用整个生命在想象它,还是“放弃自己、放弃一切”地想象它。“放弃自己、放弃一切”,这也成了我后来始终奉行的宗旨,从懂事那天起直到眼前的“月夜行动”,我在真正要达到和在自己身上实现的可以说就是“放弃自己、放弃一切”,因为,我相信,只有这样才能接近真相,才能得到真相,那究竟真相、绝对真相、终极真相。
于是,在这种想象中,我最后竟然好像已经亲眼看见了一样,“电子”是存在于那种只能称之为“虚无”的背景中的。我看到的情景多少有点像背景,也就是“虚无”是光明的天空,存在于背景中的东西,也就是“电子”,是乌云。
我看到“虚无”越来越突出,越来越突出它也就越来越明亮,同时,“虚无”越来越明亮,“电子”也就越来越活跃,越来越生动和富有生机,越来越美,在歌在笑在舞,到最后,当“虚无”完全突出来、显出来、走出来的时候,“电子”则成了绝对的、完全的歌和舞,那种只能形容它为天使的歌和舞,这时候,我看到,“虚无”消失了,“电子”也消失了,既没有“虚无”也没有“电子”,而且是从来就没有过,有的是只能把它说成是天使和上帝的歌和舞的那种无法言喻的、使人既神往又颤栗的美。我看到,不仅只有这种美才能被形容为上帝的歌和天使的舞,而且,假如有大婆所说的那种鬼神和上帝的存在,那种鬼神和上帝的歌和舞在这种歌和舞面前,连泥土和灰尘也算不上,甚至于不是它们的歌舞而是它们本身在这种歌舞之美面前,一比较之下,也尘土都算不上,只不过是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