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鸿沉默了许久,艰难道:不必,你与他们在一起,比与我在一起合适得多。
风长林摇头道:是谁跟你说过这样的话,我可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
你不会这样想,不代表别人不会曲鸿长叹了一声,来到他面前,皱起眉头凝着他:你为什么一定要与我作对?
风长林道:因为我不希望看你不快活,更不会因为别人怎么说而另眼看你。总之你不告诉我,我今日便不会听你的安排。
好吧。曲鸿泄气道,抿了抿嘴唇,似乎打算开口,风长林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曲鸿的嘴唇似乎在轻微地颤抖,风长林看得清楚真切,内心愈发惴惴不安,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像被拴了绳的木偶,被对方的一举一动牵着,时而起时而落,喜怒哀乐都变得不由自主。
他一点也不习惯这样。
静默的时刻仿佛被拉得分外长,每一个瞬间都充满煎熬,他只盼对方快点回答。
因为我曲鸿终于开口了,不过话只说了一半,忽然抬手,迅速地在风长林两肩与胸前扫过,接连点中三处穴道。他低着头道:林哥,你不要怪我,是你逼我这么做的。
风长林忽然一怔,手脚使不出半点劲力。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下去,却被曲鸿稳稳地接在了臂弯里。他徒劳地挣扎道:你你不能这样,快解开我的穴道!
可曲鸿却不再与他说话,甚至不再看他的眼睛,只是短暂地俯下身,另一只手垫在他的膝弯里,将他横抱起来。
你快放我下来!风长林竭尽全力地反抗道,但身体却不受意志的支配,只能任由对方抱起。
曲鸿的动作小心翼翼,将他扶至床沿上,又蹲下身,为他脱去两脚的鞋子。风长林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本来心绪就乱作一团,如今连身体都失了控制,脚踝被对方握住的时候,浑身骤然抖了一下。但曲鸿不管不顾,把鞋子放好后,又将他扶到床上,自己坐在他身后,手掌抵上他的背心,闭上双眼,开始运气。
风长林看不见对方的动作,也无法回头,只能尽力稳住身子,不至于做出太有失体面的举动,没过多久,他便感到阵阵暖意从背后传来,他急道:鸿弟,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不想
曲鸿打断他道:你若不想浪费我的力气,便专心些,先不要讲话了。
风长林的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任由对方的真气在自己血脉中游走,与原本那部分血液融为一体,以此对抗寒毒。他感到四肢百骸逐渐变得充盈,可相对地,心却变得愈发空虚,愈发困惑。
他多么希望身后的人明白,如此做法,就算治好了他的伤,也无法减轻他心中的痛苦。又或者说对方全都明白,所以才固执地隐瞒了理由,连自己做出选择的机会都一并剥夺。
他和曲鸿从未如此接近过,却又从未如此疏远过。
半个时辰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宣布道:今日就到此为止了。
风长林看不到曲鸿的表情,但仍旧能够听出他语气中的疲惫,更加急切道:足够了,快把我的穴道解开。
对方许久没有回应,风长林焦躁不已,耐心也几乎耗尽,他第一次对身后迟迟不愿开口的人感到了一丝愤怒,语无伦次道:还是算了,你想走便走吧,穴道我自己可以解开。
他宁可曲鸿就这样一声不响的离开,可是未能如愿。曲鸿自作主张地来到他对面,脱去他的袜子,解开他的衣带和衣襟,褪去他身上的外衫。
风长林感到曲鸿的手指扫过他的皮肤,不可避免地触碰他的前胸和腰背,动过缓慢而生硬,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可是曲鸿只是默默地为他宽衣解带,一次也没有看他的眼睛。最后,曲鸿将他横抱起来,放在床上,又取来被褥,仔细地盖在他身上。
你且睡吧,什么都不用担心,一晚过后,穴道自己便会解开,我先走了。
风长林眼睁睁地望着熟悉的背影越走越远,急道:怎么才能不担心,你明知我担心你,鸿弟,你先别走,曲鸿!
被叫到全名的时候,曲鸿浑身一滞,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往房间里看了一眼。他看到风长林拼命偏过头,无辜而无助地望着自己,许是刚刚运气的缘故,脸色微红,眼睛生动得像是蕴了些许泪水。
他不敢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急出了泪,可他像被火燎伤了似的,顷刻间便把目光移开了。
他快步走出了院子,没有再听到身后传来任何呼唤声。
*
曲鸿回到街道上时,夜色更深了些,乡间小镇的大多数人都已归家,只剩一轮明月悬在中天,周遭一片静谧。
月光将青石板路罩得更加清冷,他沿着坡道一路上行,听着自己的足音,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他的内力消耗甚多,头脑已经不甚清醒,腹中更是饥饿,连路都走不稳,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大半天没吃过东西。
不远处还有一家小铺开着,一盏昏黄的孤灯将门前的招牌微微照亮,上书馄饨姚三个字。昏黄的光线里,一个中年男子正在弯腰搅着锅里的汤,大约便是那姚姓的店家了,隐约的香气沿街飘来,虽不是什么绝世美味,但总算能救人于水火。曲鸿快走几步,在门边桌上坐下,摆手道:老板,给我来碗馄饨。
好嘞,您稍等。老板提声应过,便钻进后厨去取碗筷。
曲鸿四处张望了一圈,小店不大,木桌木椅摆放得歪歪扭扭,稀稀落落地坐了两桌客人,靠近后厨的墙上还落着炭灰,不过是个寻常铺子,实在没什么特别,便把目光收回来。
刚转回头,便被吓了一跳,不知何时,他的桌对面多了一个陌生人。
这店里明明有的是空位,这人却偏要坐在他对面,像是刻意要引起他的注意似的。又见那人衣衫褴褛,头发蓬乱,脸上也脏兮兮的,全然看不出来头,不由得更加困惑。
转眼,店家已经回来了,和和气气地把碗筷放在他面前,而后脸一沉,向对面的人道:你怎么又来了,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们这里不能赊账,更不招待吃白食的乞丐。你快走吧,别扰了这位客官吃馄饨。
那人慢悠悠道:这位老板,话可不能乱讲,我哪里像是乞丐了,我是堂堂正正江湖人。
掌柜白了一眼:啧,还江湖人,敢问您是哪门哪派的高人啊。
那人像是全然没听出对方话中的讽刺,大剌剌道:这可就是秘密了,实在对不住,我真不能随便说出来。
掌柜道:我看您也不用说出来了,不管哪门哪派,都没有吃白食的规矩。见曲鸿一脸不解,便转向他,换了个客气的神态解释道:客官您有所不知,这位大爷两天前便赖在我们街上,挨家挨户吃白食,赊了账也没有还钱的意思,我这小店本来也赚不了多少钱,实在供不起他这尊菩萨,只能请他另择高就了。
原来是这样。曲鸿答道,又向那乞丐看了一眼。
掌柜见状,忙揶揄道:可不是,您看他还占了您的桌,多不讲理啊。边说边给他使眼色。
曲鸿见那乞丐左看看,右看看,坐如针毡的样子,不知怎地,忽然就想起自己从前处处遭人白眼的经历,这人虽然与他不相识,但既然坐在了他的桌上,他便实在开不了口把对方轰走,便转向掌柜道:算了,就给他加一碗馄饨吧,算在我账上。
掌柜意外一怔:哎呦,小兄弟如此慷慨,既然这样,我也不跟您客气了,付了钱便是我老姚的客人,二位稍等。
曲鸿点头道:有劳了。
掌柜又去后厨拿碗筷了,曲鸿转回前方,见那乞丐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道:小兄弟,这次多谢你啦。
曲鸿摇头道:不必谢我,我也饿得紧,你也饿得紧,两个人一起吃,兴许馄饨的味道也会更好一些。
那乞丐两眼一亮,道:没错,正是这个道理。又把身子往桌前一探,压低声音道:别看这道理简单,这世上好多人啊,就是不明白。
曲鸿见他忽然靠近,不由得感到有些惊讶,先前觉得这人面目沧桑,许是他太不修边幅的缘故,此时近距离看来,这乞丐的眉眼倒生得颇为年轻,只是不知为何年纪轻轻,却落得如此潦倒的境地,还能把吃白食的道理讲得头头是道,暗暗觉得有些好笑。不过转念一想,自己似乎也做过类似的事。
不一会儿,馄饨端上来了,热腾腾地冒着气,那乞丐也不客气,拿起勺子,连汤带水地便往嘴里咬,吸溜汤水的声音太响,惹得另外两桌的客人不住地往这边看。曲鸿笑道:你这吃法也太夸张了,旁人若是不知,还当你是遇到什么山珍海味。
乞丐忙着吞咽,顾不上与他说话,只是举了举勺子表示同意。曲鸿又道:其实我认识一个人,也懂得这个道理,而且他请我吃的,可是货真价实的山珍海味。
乞丐忽然就停了下来,把嘴里的馄饨咽进喉咙,问到:哦?是什么人?
曲鸿眨了眨眼,道:这可就是秘密了,我不能随便说出来。
乞丐听出他在模仿自己的话,咧嘴一笑:小兄弟真是有趣,那位请你吃饭的想必也是个妙人,倘若世人都像他一般,世上便不会有乞丐挨饿受苦了。
曲鸿点头道:你说的是。便也垂下眼去,开始一口一口地吃面前的馄饨。不知怎地,每吃下一口,脑中回想起的都是台州醉仙楼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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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两碗馄饨便各自见了底。小店里其余的两桌客人已经离去,只剩下曲鸿一桌,显得更加冷清了。店家也倦了,坐在门外的凳子上,一边眺望中天的月亮,一边盘算打烊的钟点,背影看起来有些寂寥。
寂寥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气息,伴随着油烟的呛味和馄饨的香味,往漆黑的街道上蔓延。
曲鸿不由自主地想,风长林此时此刻,应该还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吧,在这油烟、香味和气息都蔓延不到的地方,希望他能够好好入睡。
他强行掐断思绪,站起身打算离去。桌对面的乞丐却忽然开口道:小兄弟,为了报答一饭之恩,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你吧。
曲鸿停住了脚步,回过头问:什么秘密?
对方道:其实我真的不是乞丐,我是江湖人,江湖艺人。
曲鸿挑眉道:哦?那你卖的是什么艺,怎么没见你卖艺的行头?
这个嘛那人眼皮一翻,理直气壮道,行头不小心被我搞丢了,卖不成艺了,所以我才没饭吃嘛。
曲鸿暗暗觉得好笑,但已没有气力和这疯疯癫癫的陌生人纠缠,索性和气道:可惜十八般技艺,我一窍也不通,实在帮不了你,只能祝福你早日找回营生。
那人非但没有失望,反而咧嘴一笑:小兄弟,你果然是个好人,往后定会有好报的。
曲鸿怔了一下,很快摇头道:你错了,我从来都不是个好人。
那人道:不会的,我看人从不会错。我虽没有银子还你,却有一件礼物可以给你。说罢在怀里一阵翻弄,将原本就破破烂烂的外衫翻得更加乱糟糟,终于摸出一本破旧的册子,郑重其事地双手递出。
曲鸿只得接过,草草地翻开,映入眼帘的都是些不大常见的记号,他又翻了几页,才确认这是张曲谱,便摇头道:这谱子给我也是浪费,你还是自己收着吧。
可是抬起头时,面前已经空空如也,哪里还见得到乞丐的影子,只剩两碗馄饨汤还在桌上,余热化作淡淡的雾气,缓缓地往外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