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幅员辽阔,地势复杂,救助百姓对抗金兵,听上去容易,实际执行起来却有诸多困难,绝非依靠舞刀弄剑便能解决。更何况武林人士想来松散无序,没有朝廷相助,更加散漫孤立,在这样的情境下,太行派竟然把江北武林管辖得井井有条想到这里,风长林心中油然而生一股钦佩之情。
院子里有一群年轻弟子,和乐诚差不多年纪,正拿着木剑,两两结伴,互为对手,练习剑术,一个个练得面色通红。这些孩子尚且听不懂韩师兄口里的大事,对八卦消息却格外关心,尤其听说潇湘派的大师兄前来造访,好奇心长得像春天里的草,掐也掐不灭。
在风长林卧床不起的时候,这些孩子便偷偷趴在他窗边看,此时发现大活人出现在院落里,一窝蜂地围了上去。 七嘴八舌道:这不是风师兄吗!百闻不如一见,果然很英俊啊。,风师兄你醒啦,伤还要不要紧?如此这般。
有个胆大的男孩说:风师兄一定懂得很多潇湘派的厉害剑术,能不能演给我们看看。
立刻被另一个女孩反驳道:不要胡闹,风师兄生了一场大病,才刚刚醒过来,还要休息,不能随便动剑的。
那男孩并不甘心,转而道:那,风师兄给我们讲一讲江南的事情吧,听说洞庭湖很大,比白莲河宽上一百倍,是不是啊,和西湖比起来呢
风长林还没回过神来,便被叽叽喳喳地问了一堆问题,面对一群好奇的小脑袋,盛情难却,便尽可能摆出师兄的样子,和颜悦色道:实在不好意思,师兄技不如人,不慎受了伤,过几天才能给你们演练剑术,不过讲故事倒是没问题,我们到后院去吧,不要影响韩师兄和客人讲话。
好啊好啊。师弟师妹们呼道。
于是风长林领着一群半大的孩子,到后院一处石桌旁围坐一圈,有问必答地讲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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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鸿离开风长林的房间,便从后门溜出太行派的院子,沿着河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不知不觉便来到了镇子边缘。
这小镇实在是小,地势也起伏不平,让他想到罗刹谷附近的那一座。在这样小的地方,想要避开一个人并不容易。他索性出了镇子,往东边的山上爬去。
南河镇建在傍水的低洼处,东高西低,他不过沿着山路爬了一会儿,便将整座镇子尽收眼底。太行派的庭院坐落在中心处,尤为显眼。开阔的前院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而在后面的院落里,一群年轻子弟正集结在一处,将一个人围在中央,化身成一群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虽然离得很远,每个人都只剩下一个小点,曲鸿还是分辨出了被簇拥在正中的那个白色的小点。
那人不是风长林又是谁。
风长林沐在平和的风里,马尾上的发绳被日光晃过,一明一暗。曲鸿终于不用担心被发现,定下睛来,仔仔细细地遥望他。他看起来很适合成为人群的焦点,距离太远,曲鸿听不清他到底在讲什么,但想必是十分有趣的话题,因为周围的年轻弟子被他的一举一动牵着,时不时地发生一阵骚动。曲鸿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想象出他脸上那种平和亲切的微笑,这才是风长林该有的样子。而先前船舱里那个虚弱又无助的表情,一点也不该出现在他的脸上。
想起那时候的情景,曲鸿不免心慌意乱,索性移开了目光,一门心思往山上爬。
半山腰有一片竹林,成群的竹子依山势生长,这里的竹子比岭南要高出许多,低处不长叶,只有粗壮的竹竿,呈现沉稳的深翠色,高处的叶子却十分繁茂,叠成一片,挡住了天光,风过时沙沙作响,声如海潮。
竹林围出一片空地,既没有晃眼的日头,也听不到周遭的杂音,刚好是个适合专注的好场所。曲鸿在空地上站定,抽出玉笛,一心一意地练起功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精进自己的武艺,然而玉笛剑术根本无人通晓,他能回忆起的只有义父的只言片语,除了将已掌握的招式反复进至纯熟之外,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从前他总是自作聪明,将各派武功的皮毛杂糅在一起,投机取巧,依靠一些小伎俩自保,可是如今他要对付摘星楼,对付贪狼那样的对手,眼下的程度还远远不够。
到了日头西斜,天色黯淡,星月爬上正空,他仍没找到头绪,但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他把目光透过竹林,望了一眼南河镇,零星的灯火沿河铺开,像是一片稀稀落落的星星。
他把玉笛束回腰间,离开竹林,沿着来路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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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长林讲了一个下午的话,口干舌燥,可年轻弟子们的问题仍然接二连三地,半点没有停下的迹象。他对太行派的热情尚有些不习惯,可这些人对他喜爱有加,他也不忍辜负他们的期待。
西边的云开始泛红的时候,韩明远也送走了一行客人,从前院归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师弟师妹围在风长林身边,七嘴八舌问个不停。他立刻上前打断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啦,风师兄还有伤在身,不能太劳累,有什么问题先留下,改天再问不迟。
一个脆朗的声音问道:可是风师兄过两天就走了怎么办?
韩明远答道:不会的,风师兄要等师父回来,暂时不会走。
那孩子喜道:哇,太好啦!风师兄,你要快点好起来哦,我想看你的潇湘剑术。
风长林也不知为何会演变成这样的局面,只能笑着应道:好,改日我一定教你们。
一群人意犹未尽地散去,周遭终于安静下来,韩明远道:实在不好意思,师弟师妹平时在这山里住得闷,年轻人又不懂事,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下次你若是厌了,直接教训他们就好,不必顾虑。
风长林忙道:怎么会呢,我和他们聊得也很投机,想感谢他们还来不及呢,倒是你刚刚忙了一天,快些去用晚膳吧,不必再记挂我。
韩明远挑眉道:刚好说起这事,我已经吩咐后厨把饭食送到你房里啦,没想到你却自己出来了。现在回去,应该还能吃到热的。
风长林一惊:这实在是太麻烦你了。
韩明远摆手道:举手之劳而已,贤弟不必介怀,犹豫了片刻,又道:其实老实说,我已经错过了用膳的时间,正愁没有地方吃饭,又没力气再去镇上
风长林道:那正好,韩兄不嫌弃的话,就去我房里一同吃吧。
韩明远看了看天色,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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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长林刚一踏进房间,便闻到扑鼻的饭香味,看到满桌丰盛的菜肴还在冒着热气,不禁感到惊讶,他以为后厨为他准备的不过都是寻常饭食,没想到会如此丰盛,韩明远跟在他身后进了门,朗声道:贤弟不愧是我们太行派的贵客,连后厨的师傅都对你青睐有加,我运气好,沾了你的光啦。
风长林愧疚道:这些禽肉山珍都很珍贵吧,我实在担待不起,明日就和后厨师傅说,免了这些不必要的礼节。
哪知韩明远哈哈大笑一阵,道:我不过开个玩笑,贤弟却当真了。城里人所谓山珍,不正是山里出产的东西吗,这些在城里是宝贝,在山里却不稀奇啦。你尽管享用便是。
原来是这样。风长林长吁道:那我就放心啦。
韩明远笑道:你这凡事容易当真的性子,定是在师兄的位置上呆久了,才养成的。
风长林眨了眨眼,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话,见对方含着笑意看着他,更加不好意思,自谦道:韩兄也是当师兄的人,却比我稳重许多,我自愧不如。对了,这些天我不能动武,呆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做,我看门派中的大小事务颇为繁忙,若有什么我帮的上忙的,韩兄不必跟我客气,尽管提来便是。
韩明远怔了一下,道:看来就算我推辞,你也是闲不住的,既然如此,我就不跟你客气啦,我手头有些帐目,是关于红满堂火器购置调配的,一个人清点不过来,倘若贤弟能帮我做上一些,就再好不过了。
风长林点头道:没问题,尽管交给我。
韩明远道:好,那明天用过早膳后,贤弟就到我书房来吧,我给你交待一下,把近期的账本给你过个目,你做起来也有些头绪。
风长林道:有劳了,只不过帐目乃门中重事,我一介外人过目,会不会
韩明远打断他道:嗳,这话未免见外了,北太行南潇湘,两派素来情同连理,如今共谋抗金大业,为国为民,还分什么彼此,风贤弟的为人,我韩某信得过。
风长林忙抱拳到谢,对方在他肩上拍过:时候不早了,先把国事撇到一边,来用膳吧。
两人分别落座,和和气气地吃起了饭。席间风长林不禁问起昼里访客的事,都是些门派公务,韩明远耐心地一一作答,并无避讳,风长林越听越觉得受益匪浅,心中的崇敬之意更甚,一顿饭吃得比平日更久,不知不觉间,窗外已经彻底入夜。
还是韩明远率先收住话匣: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似乎还有别的客人想要见你呢。
风长林一惊,往门外看去,虽然没有看到身影,但仍然感到了第三人的气息,他转念一想,曲鸿似乎说过晚上要来为他继续疗伤,不用问也知道来人是谁,便拿定了主意,向韩明远拱手道:其实韩兄不必回避,我本来就想介绍你和我那位朋友认识,昼里我脑子不大清醒,现下刚好是弥补的机会。
韩明远却面露难色,推辞道:我看不必了,那位曲少侠和我们这些人在一起,似乎也不大自在,他既然晚上与贤弟有约,往后我会嘱咐其他弟子,晚膳之后便不来打扰。
风长林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心里甚是愧疚,还想说些什么,可韩明远已经出了门,留他一个人在房中不知所措。
他的心情尚未平复,躲在门外的气息却更明显了,似乎移到了窗下,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提声道:鸿弟,韩兄已经走了,你宽心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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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进了房间。
风长林在不远处望着他,他的神色依旧十分阴沉,房间里的温度也因此而骤降了几分。
半晌过去,风长林终于率先打破沉默:鸿弟,你都去了什么地方,怎么到处都见不到你。
我哪儿也没去,曲鸿生硬地点头道,我不是就在这里么,天色不早了,我们快些开始吧。
他走到近处,伸出手去捉风长林的手腕,想要诊脉,后者却退了半步,把手背向身后:在那之前,你先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曲鸿皱眉道:你没做错什么,我也没有躲着你,你我不过只是暂时的旅伴,我呆在这里不自在,便换个地方呆,与你无关,你无需在意。
风长林叹了一声,道:我明白了,原来你已经厌倦与我做旅伴。这也难怪,我中毒这么深,不知到何时才能完全恢复,虽然答应帮你寻找真相,眼下却只能无端拖累你,你若想甩开我,也无可厚非,我懂你的考量。
曲鸿不答,也不看对方咄咄逼人的目光。风长林却罕见地没有纵容他,反倒较起真来,绕过他踱到门边,沉声道: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再浪费精力为我疗伤了,天色不早了,还请你早些回舒适的地方休息吧。边说边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曲鸿没有办法,只能辩白道:你明明清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怎么可能厌你。
风长林像是一直在等待他的回答,神色骤转,由冷淡变得关切:那么究竟是为何,你有什么苦衷尽管告诉我,我一定想办法帮你,你若不喜欢太行派的院子,我随你搬去外面,也省去许多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