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隆很乐意告诉我皇家玫瑰园的一切,但他和卡路迪亚一样知之有限,更不用说去了解鲁格尼斯这类逝去多年的人物。他只记得这座玫瑰园建于很早以前,名义上为雅典法官供给花卉,实则配备了尖端设施,充当法院的保护屏障。
不过我还有一个疑惑。
“阿斯普洛斯的刺杀到底有没有成功?”
笛捷尔看看我:“没有。怎么了?”
“可是巴连达因说他成功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得手,受害人不是赛奇,而是他的哥哥白礼。”
“那不奇怪。阿斯约了赛奇法官面谈,趁他没有防备的时候企图行刺,好在被神识库监测到,只得作罢。”
先前我也这样问过巴连达因,他的回答与笛捷尔并无不同。“没什么好奇怪的。”他说,“法官本来就是高危职业,累到猝死的几率远远大于凶杀。”
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笛捷尔与巴连达因所理解的事物在有限的时期内可以对上,再往前推就会出现不同的说法,而他们意识不到哪里出了问题。
如果这两个人出现了思维错位,那么很可能碧亚克、卡路迪亚以及巴比隆也不会例外。这就是说,他们倚赖的世界正在不知不觉中重塑他们的认知。想到那群参与暴动的黑衣市民对神识系统展露的敌意,我额头有些发冷。
但此刻我更担心的是米诺斯对我做到了哪一步。自那天晚上以后,雅柏菲卡的意象就会时不时在我脑子里出现,大多数时候他只是远远坐在窗台边上,托着腮,轻飘飘地翘起条腿,看外头的景致。即便他总像这样什么也不做,我也忍受不了自己的身体被人时刻影响着。
有一次我直接走到他跟前,要求他不要再纠缠我了。
“你爱他,他也很爱你,这很好;可是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如果米诺斯法官的乐趣只在于创造皮格马利翁式的形象,再把它强制x_ing地移植给别人,那么我对他的爱情无话可说。”
他只能抱歉地耸耸肩:“我劝不了他。假如我可以直接和他说上话,我一定先把他揍到再也不能在外面瞎搞。”
我感到很诧异:“一个寄宿在他人脑海中的幽灵也会对自己的构建人不满吗?”
雅柏菲卡并不介意我言辞上的冒犯。
“是这样的,米诺斯向来养尊处优,纯靠体力搏击的话他根本讨不了便宜。”他勾起唇角,“而克里特岛是最不适合使用辅助武器的场所。”
他和我一样喜欢直接称呼魔山本来的名字,就好比刮掉数层雕饰,露出底下的素胚。
而这并不妨碍我想要他离我的意志远点:“说够了的话,就麻烦你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他垂下眼,刹那间给了我一种形神落魄错觉,不过很快我就知道自己想多了。
“你难道不想从我这里打听到某些东西,比方说,——皇家玫瑰园?”
我咬紧了牙。的确,一直以来我为求知欲所驱使,甚至暂时放弃了替自己辩白;可事到如今我已经拿不定自己是出于意愿去探索这一切,还是为人所控制而产生的神经反射 。
“先别急着给我灌输你的信条,我想通过自己的方式得到这些情报。”
雅柏菲卡合拢双手,似乎很赞赏我的决绝。
“选择留在克里特是很明智的决定,你能够进入内核,而目前岛上没人能做得到,——拉达曼迪斯也不行,准法官在正式上任前都算不得真正的法官。”
我有些发抖。这个人能看出我下一步的策算,并且在姿态上欲拒还迎,比米诺斯更加令人防不胜防。我确实计划着重返埃拉克里翁核心,如今要考虑的不只是细节上的检索,更重要的是尽快拟出一份周围近几十年的大事表,我要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们的时间轴发生了错位,而米诺斯会不会是这一事件的既得利益者。
“你在蛊惑我。”我盯着他。尽管我概括不出他的长相,但仍然想象得出他是个姿色上乘的美人。
“希绪弗斯过世了,米诺斯也离开了克里特,这里已经没有别的法官了;你享有暂时的自由,要是你想去,谁也拦不住你。”
我忽然伸出手想抓住他,但雅柏菲卡的影像却在顷刻间消失了。在这之前他还向我抛出了一条建议:“也许德弗能解答你的许多疑虑,为什么不试着先和他沟通一下呢?”
他不知道德弗特洛斯在案发当天就失踪了。我们找不到此人的离岛记录,事实上,除我以外,其他人在集会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巴连达因搜查了德弗在克里特暂住的寓所,在抽屉里找到了几枚枯萎的玫瑰花叶片。
事情到这里似乎已经有了定论。德弗特洛斯对希绪弗斯表现出的毫不遮掩的嫉妒,以及兄长事件留下的伤疤,这些已经足够促使他走上不归之路。□□可以事先准备好,德弗缺的只是一个时机;鉴于宴席上的冲突是因为鲁格尼斯玫瑰而起的,自然也就催生了他用玫瑰行刺的想法。
拉达的临时法庭认为德弗特洛斯畏罪逃跑,但最好是能当场抓获本人——拿得到尸体也好,否则他们无法将谋杀罪坐实。好在雅典正处在崩溃边缘,克里特方面不必着急给出答复。休庭的时候巴比隆问我有没有可能与德弗合伙犯案,事成以后再灭掉他推罪。
“这不失为一个好思路。”我冷冷地回答他。
***
有一段时间里我会醉心于某些诡妙的因果链,比方说,要不是希绪弗斯意外身亡,雅典此刻还将处在一片宁静之中;而倘若不是雅典的s_ao乱让米诺斯不得不抽身离去,我现在也不会以犯人的身份自由出入内核。米诺斯说得没错,这个世上的机缘无时不在相互起着作用,我真该为自己感到荣幸。
在踏入资料库的那一刻,先前所有的不快与猜疑都被洗刷殆尽了,我能感到荧光满布的墙壁在眼前次第展开,如同等待授粉的花朵,对来人绽放渴求的气息。作为魔山中枢的埃拉克里翁,即便不是域外宾客的朝圣之所,也有一种涤荡心灵的奇特力量。
室内的陈设与上次相比并没有多少变化,唯一值得一书的是,有一块区域内的线路忽然变得十分密集,我推测那很可能连通着雅典方向。稍加摸索后,我果然在它周围找到了好几个熟悉的名字。
然后我看到了白礼,折叠成很小的一方,就静静地躺在最下面。打开他的资料,没有显示年龄,不过有提到他成为法官的时间——距今正好是五十一年。倘若我没记错的话,那恰恰是米诺斯所在法院的建成年份,要么只是巧合,要么就是米诺斯顺理成章地占据了白礼的工作场所。
接下来是阿斯普洛斯。我本以为德弗特洛斯的档案会和他的放在一起,但这对兄弟似乎注定要天各一方。上面显示这是个现年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出生在北巴尔干,受到来自神识库的荣耀与祝福,从小被作为雅典法官的继承人培养。此外还有一条:阿斯长期负责雅典法院藏书楼的管理,那里储藏着有史以来人们能够收集到的全部书目。
笛捷尔曾对我说过,阿斯普洛斯拥有这个世界的所有知识,看来此言不虚。这样的人还会干出刺杀法官的荒唐行径,实在叫人难以理解,再说以他的年纪也完全对不上,于是我继续看下去。
没有发现刺杀记录。
留在阿斯普洛斯页面上的是令人内心发紧的空白,一切都中断在他辞去藏书楼工作那天,不知道此后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致使他离开雅典,而德弗特洛斯甚至从头到尾都没被提到。
吊诡的还不止于此。我重新翻开鲁格尼斯的卷宗,里面只剩下了正本,那份记载雅柏菲卡简略生平的副本已经不翼而飞。
米诺斯不太可能在这之后故意把它移走,控制资料库的主要是数据通道,我猜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曾扰动了这里的信息流,才让它抹去了伪造的副本。不过雅柏的意识还寄存在我身上,等他下一次出现的时候直接向本人询问,效率也许会更高。
我用了一下午的时间把雅典片区的资料整理完毕,按照先后次序排好,再挑出自认为重要的逐一默记,准备随时和米诺斯对质。
出来时巴比隆正站在门外,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欢迎回来,问题先生。”
我告诉他我现在没心情和他聊雅典的暴民。
他显得很惊讶,又难掩心中兴奋:“你一定想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我这才发现远处的灯火与平时不太一样。“那是什么?”
“我打赌,你以前没有经历过类似的场面。”他答道,“这是来自东方世界的节日。”
***
魔山之夜可以算得上某种意义的大杂烩,每年都会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古怪风俗集聚于此,随着月份的推进依次上演。
而今夜属于盂兰盆会,一项源于佛教传说的活动。
解祖宗倒悬之苦,渡十方饿鬼,这桩由印度舶来的法事历经千年,到今天早已失去了原意。眼下它登陆遥远的克里特,自然越发带上些杂糅四方的色彩,岛内几处水流也被视作为冥河,直通死者的居处。
我独自沿着其中一条河流下行,一路上人群熙攘,水面高高低低地飘满莲花灯盏,间或掺杂几枚浸s-hi的纸鹤与灭掉的蜡烛;两岸宝盆彩饰载满果品,映出玫瑰色的半片天空。再往前便是入海口,油黄的光点四下散开,引领亡魂去往极乐之境。
眼前的景象着实太美,我稍加驻足,凝神屏息。这个时候已经没多少靠岸的来客,少有几个因迟到而落单的,下了船后也朝着克诺索斯方向飞速赶去。对此我颇感遗憾,低头俯视四野,就这样,我在海边看见了一个人。
他杵在一道围栏上,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论形貌这人要比我小好几岁,衣着简练,墨蓝色短发迎送海风。我没想去招呼他,可嘴里不自主地发出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