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很不甘心,祁越紧闭着眼睛,可他稍一动念头,耳中声音便更大,似是含怒惊雷在脑中炸裂,要逼着他后退。
两股声音撕裂着神智,祁越踉跄着到达山洞门口,一步便跌了出去。石门在他身后轰然合上,脑海中的声音也倏忽消失。祁越能听到的,只有他自己的喘息声。他狠力地握拳砸了下地面,用剑支着,又站起身来。
栈桥上流云缓过,云幕见风便长,与来时没有什么区别。手肘上发痒,祁越顺手撩开衣袖,见是一道血痕,血珠滴滴答答地落到白衣上,如同红梅。
方才的悲郁也仿佛从狼狈的伤口中泄露出去了。祁越定在原地许久,又慢慢地向着来路走。他一下子就冷静下来。不能这么没用,只不过是现在动不了那剑而已,以后有的是时候。况且,他差点就失去理智,被那邪剑钻了空隙。
祁越走得很慢,那长不过一丈远的栈桥,永远走不完一样。他深深吐息着,把翻涌的内息和心绪都压下来。
快走到桥头的时候,顾寒出现在那里。祁越所有的冷静在看到顾寒的时候一败涂地,他咬牙借力栈桥边的铁锁才站稳。顾寒攥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过去。
顾寒面沉如水,可手腕上的力气大得可怕,祁越的手腕被攥出红痕,但两人都没注意到。祁越红着眼睛,情绪大恸,连着被喉中涌上的血呛咳了几声,都溅在了顾寒身上。他所有的力气都落在顾寒的胳膊上,仰头看着顾寒:“师兄。”
“我带你回去,”顾寒低声道。
祁越鼻子一酸,他哽咽着摇头:“师父……”
“我知道,”顾寒把祁越按在怀中,从衣袖上撕下一块,系在祁越那还在渗血的伤口上,“没事的,阿越,还有我在。”
万山峰的这代徒弟中,祁越是第二个知道中皇剑秘密的人。顾寒十三岁那年,误闯过禁地一次。宁惜骨大发雷霆,当着众弟子的面责罚顾寒打折了一根戒尺。他本不想让下一辈弟子牵扯进去的,可到底禁不住一个意外,仿佛是冥冥中的那所谓的定数在作怪,又仿佛是万山峰的前几代掌门偿还不了业债,要落到下一辈身上。
为什么顾寒说他也能听到那些声音,为什么万山峰的根脉会一条条地溃败,祁越现在明白了。每一个少年人的成长都是从直面死亡与失去开始的。可祁越还是觉得他知道的晚了。
祁越拿出一把剑,三尺青锋,刀刃钝乏。他把喉中的梗痛咽下去:“这是师父的剑,他要我交给你,继承掌门之位。”
顾寒接过剑,并没细看,只攥在手中,攥得骨头关节嘎啦作响。他的面色没有一丝变动,像平整的镜面,石子划过也不能留下什么。“回去清理伤口。”顾寒握着祁越的胳膊,拉着他离开后山。
从那条路走出来时,吕英站在路口。他看见那柄钝剑,目光一抖,接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师叔陪着你们,不怕,没什么过不去的。”吕英拍拍顾寒的肩膀,肩骨烙在吕英掌心,细硬清晰,吕英心中五味陈杂。
也许他们师兄弟都有这个毛病,说出去的话徒弟们从来不给面子。
顾寒脸上窥不到半点与害怕有关的神情,他微微点头,平静道:“告诉师弟师妹们吧。”
“先让小徒弟弄好了,”吕英看着祁越道,“不用慌。”
“那就一个时辰后,”顾寒道,“我先带阿越回去。”
吕英点头,看着两人从他身边经过。
顾寒的背影还是单薄,可他不是会溺进低落情绪里出不来的人,好像忽然间,他已经担得起这个沉甸甸的万山峰了。吕英回身望向禁地的方向,但见叶间结云,葱郁静谧。
一个时辰后,所有的万山峰弟子都知道宁惜骨去世了,掌门的担子落在了年纪不大的顾寒身上。
桑落落忘了一贯对她师兄的敬畏,抱着顾寒大哭,眼泪鼻涕抹得顾寒衣襟s-hi透。唐昭悲恸之余,又想起宁惜骨交给他的那一个木盒,沉郁更甚。杨问水却咬着牙,眼圈都红了,只不肯流下泪来。他再忍不住时,转身便离开了,绝不愿叫人看见。
顾寒等桑落落哭得差不多了,轻轻握着桑落落的肩膀把她推开。他的师弟师妹都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宣泄悲伤,他已经把那些情绪都摁进了心底,深不见底地摁下去,不让它冒出来一点。从今往后,他再不能露出一点软弱。
祁越似是冷眼看着他师姐师兄的伤心,倒握着剑一言不发。他目光久久落在一处不动,黑白分明的眼睛如深潭。
宁惜骨唤祁越小八,但祁越分明也没有七个师兄师姐。这时候冒出来一个,说是宁惜骨的第五个徒弟,叫做白容。祁越对他没有印象,连顾寒也不常见过他。
“我本是报恩而来,师父一走,我自该离开了。”白容与顾寒道。
不管怎么说,宁惜骨刚刚离去,万山峰的弟子便有人离开,怎么都像是在印证那行将溃败的说法。万山峰在慢慢衰落,也许是如这般,一干弟子离散,也许是别的什么。
过了三日,却又有人上山来了,说是慕名要来拜师学剑。
“可他坚持要拜掌门为师,”莫曲道,“在大殿里等着。”
桑落落眼睛肿着好几日,这时虽不如桃,也跟枣差不多。她努力地把眼睛睁大,那条缝能让人瞧出她的眼神了。桑落落使劲清清嗓子道:“他要拜师兄吗?那是不是就要叫我师叔?”
众人实在不能把师叔二字与桑落落联系到一起,十分冷漠地忽略了桑落落。
万山峰大殿中的人见到顾寒,又把话重复了遍:“有劳,还望能见到贵派掌门。”
“这便是本派掌门。”莫曲严肃地道。
桑落落竖起了耳朵,等着那人惊讶的表情,以及不可思议之类的感叹。可那人惊讶是惊讶,并未觉得不可思议:“万山峰的掌门这般……年轻?”
“年轻也……”桑落落还哑着嗓子,一时急出口,三个字都没音,囫囵在了嗓子眼。
“我拜师心切,可……”那人皱眉道,“我猜这位掌门年纪不过二旬?”
祁越冷冷地看他一眼,不算友好。
“嘿,不是我说。我都修炼了五十年了,叫一个小孩师父……”那人挠了挠头,“还是罢了。”
桑落落哑过一阵,嗓子清多了:“年纪轻怎么了,你打不过师兄的!”
那要拜师的人笑着摆摆手:“我不以大欺小,就告辞了,多有打扰。”
“祝贵派兴盛……”走出门口,他又扭头道。
后面的话被一声巨大的关门响淹没,三道剑气弹在门上。祁越收回剑,转了转手腕:“没控制好。”
明知那个人多半没有恶意,但祁越就是不能听到什么门派兴盛衰落之类的话。有人走又如何,不想来又如何。他不相信,万山峰能溃败到什么地步。
唐昭在宁惜骨走后的第四日才打开了那木盒。盒中有一封信,并一样物件,叫唐昭竟不知该如何。
六十七、
初霁院里的人很少见到祁越了,若是照着正常的作息时候,根本碰不着他。祁越虽然一心要把自己变得更强大一点,但也没忘记那只钻到树叶底下的毛毛虫,因此不再去后山的银杏林。半山腰的佟曙风为此被打扰了宁静,祁越天天跑到湖边的那一处空地,旁若无人地起剑运招,把那群仙鹤吓得不敢落脚。佟曙风也不管他,每日里在花丛边浇自己的花,祁越与他打招呼他应一声,其余时间各忙各的。
祁越使剑的本事看在佟曙风眼里已是惊叹,但祁越丝毫听不进去,他恨不能每天有二十四个时辰。
一片紫色的花瓣迎着风飘起来,恰朝着剑影翻飞的地方撞过去,碎成了两瓣,又扬上天空,翻滚着悠悠坠地。
祁越早注意到这闯入的一片花,他剑尖上挑,本是想把这两半花再劈做四瓣,但那看不见的风作着怪,只把花瓣吹得在他剑锋左右忽闪,差了一丝一毫就是不让他碰到。花瓣要落地的时候,又被剑气冲地飘起来。
祁越剑势凌厉,自认能在密不透风的剑光中收拾了这片花,但这小小的物件竟是顽强地与他对抗了不短的时候。祁越横着一剑,那花瓣飘到他头顶,祁越回身剑刃探去。他望着自己的剑尖,四点紫色的花片簌簌地落下,这才轻轻吐了一口气。
一分神,才注意到这里多了人,祁越收剑,瞬息愣怔,又走过去。
“与一朵花计较,不知怜香惜玉,还欺凌弱小,”慕云思笑道。他是来看望佟曙风,巧见祁越在这里,便不出声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