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另立着一人。那个黑衣男人背对着乐无异,几垂于地的袖口上绣着金色叶纹——正是沈夜。
乐无异伏在房梁上俯视着他的头顶,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身旁的神像眼眸半阖,描金绘彩剥落了大半,眼中的悲悯之意却依然清晰……乐无异心道,若它真有神识,那无论自己、师父、底下那名尊贵的大祭司、李朝与烈山的百姓,在神灵眼中,皆不过芸芸众生罢了。
他幼时在家中见过神农画像,直到后来被押送到无厌伽蓝,才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塑像。捐毒与烈山同样信奉神农,前者建起的神域却毁于后者之手,无垢的供奉之地化为恐怖的死亡囚笼,洁净的莲花掩住万鬼哭嚎的冥界之门,残破的神像沉默地承下无数捐毒人死前的挣扎诅咒,沉默地注视着无数冥蝶从冰冷尸身上破茧而出,自中原各地飞行千里,给恶疾缠身的烈山人带去新生。
有人早已忘记,有人依然记得——众生皆苦,还望诸恶莫作。
左脚踝的伤口无声崩开,鲜血顺着横梁滴落,渗进“莲花”石棱的凹槽中。乐无异并未留意到“花瓣”形状缓缓起了变化,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谢衣走近沈夜。
“蛊王近日多有躁动,方才又将土墙震塌一处……属下是否立即前往地宫查看?”
沈夜并未回答,似是在倾听地底的动静,半晌才沉沉开口:“不必。若地宫开启时被天罡趁隙侵入,只会得不偿失……”
话音未落,殿中突然爆出一记响亮的撞击,紧接着又传来石板互相碾压的嘎吱声。大殿中央的巨大石砖徐徐旋转,原本闭合的“花心”渐渐露出小半个漆黑洞口,恰似一朵半开的莲花。
乐无异很快发现机关石槽中的血竟是自己的,不由愣住——按医书记载,成年蛊王择选一人缔结血契后,他人便无法贸然接近,否则会被生x_ing警惕又暴虐的蛊王杀死。乐无异自忖与蛊王并无瓜葛,想不透为何用自己的血就能打开地宫。
只是眼下情形不容细想,他忍着脚痛跃过几根横梁隐蔽身形,眼角忽有紫光一闪,竟见那只半路消失的冥蝶掠过沈夜直直飞向自己。
糟了!
沈夜的目光跟着扫来,乐无异屏气躲在一根立柱后,瞥见谢衣的影子在沈夜身后一晃,心中一动,便又将脑袋探出去,故意朝沈夜挥挥手,露出一个讨嫌又张扬的笑容:“喂,太师父,我在这……”
饱含着杀气和怒意的长鞭呼啸而来。乐无异提气单脚向旁跳开,在平槫上灵巧地一撑一转,一个鹞子翻身落到另一根平梁上。那鞭子扫过他先前的落脚处,鞭尾的倒钩将坚实的木梁划出一道深深的划痕。
乐无异喘了口粗气,觉得脚上的伤口更痛了,心道幸好招惹那大祭司前已看好退路,否则猝不及防被抽个正着,皮开r_ou_绽还是轻的……
这是他初次与沈夜正面交锋,一个回合就差点被打中,不由一身冷汗,战意却越来越盛。他决心引开沈夜的注意,为谢衣争取时机。
谢衣趁机闪到“莲花”仍然闭合的一侧,划破手腕按上机关。乐无异吐出口气,拧腰跳向另一根横梁,动作却因脚伤而迟缓了几分。沈夜的第二鞭来得更快,乐无异只得半路松手,借着坠力一个猴子捞月,险险抱上一块角柱,后背仍是被刚猛的劲力扫过。他龇牙咧嘴地向屋顶角落艰难爬去,沈夜却忽地收了手,猛然转头看向谢衣。
谢衣注入石槽的鲜血沿着“花瓣”纤细的脉络迅速漫开,“莲花”被彻底唤醒,如活物般舒展,地底的阵阵轰鸣犹如巨兽长吼击锤,吐纳间引得天地变色。
乐无异明白过来,一旦“莲花”两侧的鲜血在中央汇合,地宫入口就会完全敞开。
“让本座猜上一猜。”沈夜看向仍站在石台旁开启机关的谢衣,不怒反笑,“你破除了瞳给连心蛊布下的禁制,借冥蝶排异之力挣脱牵线蛊的cao纵。你可想过,连心蛊一旦失控,宿主的下场又会如何……谢衣啊谢衣,若非沧溟无力再承受连心蛊,展细雨那夜本座就会杀了你,无论从前还是往后,你果然……只会背叛。”他略闭了眼,下一刻突然翻转手腕,挥鞭向谢衣抽去,“地宫开后即阖,百Cao谷人定是赶不及与你同去……呵,就算加上那小子,又能奈蛊王若何?”
“师父小心!”
乐无异拽住一条幢幡,脚下一蹬向谢衣荡去。沈夜的鞭子迅如闪电,眼见鞭尾利刃就要勾上谢衣的脖颈,千钧一发之际,旁刺里忽然冲出一人,将谢衣往敞开了大半的地宫入口猛地一推,自己生生受了那一鞭。
竟是先前隐在角落的程廷钧。
鞭尾的倒刺撕开了男人的后背,大片鲜血泼在石砖上。程廷钧被甩出几丈远,身后拖出一道可怖的血迹,半空的乐无异急得差点扯破手中的布帛,忽而远远听见一声凄厉呼喊,像是闻人羽的声音。
程廷钧似有所感地睁开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几下,却是对着乐无异说的——
快跳!
“莲花”开至盛极而衰,下一瞬,地宫入口开始合拢。
“呵,乐无异,本座可饶你x_ing命。”
乐无异甩开凌乱的发丝,低头对上沈夜y-in鸷的目光,见他再次举起手——警告再明显不过,若他胆敢跳下,他必会出手截杀。
“无异!”他隐隐听见那人的呼唤。
于是乐无异松开了手。
闪着寒光的利刃瞬时卷向胸腹,乐无异瞳孔骤缩,却身在半空避无可避。几乎同时,自地宫入口飞出一柄唐刀,刀尖精准地击中了鞭尾。长鞭去势已尽,沈夜不及撤手,鞭尾便被四两拨千斤地钉在了房梁上。
“乐无异,你若助他,便是……”
沈夜的警告凉凉地擦过耳畔,下一刻,厚重的石板在乐无异身后轰然闭合。
……
“杳蝶?真是特别的名字……”
“这树我经常爬,从没摔过……”
“如果大哥哥明年还来这里,我就能告诉你我的名字了。”
“好啊,一言为定。”
恍惚中,乐无异似乎回到多年前坠下树顶的那一刻。他轻笑着放松身体,等着再一次被拥入那个温暖的怀抱中。
第廿章
乐府。
后院的大桂树下垫了干净白布,傅清姣踮起脚,用竹竿挑下枝头的淡黄花朵,挑拣着放入瓷罐。
“夫人呐,想吃糖桂花,老夫差人去买就是。你平日在息馆里辛苦,难得休息一日又要忙活这个……”乐绍成走入院中,接过傅清姣手中的罐子,顺手拂去她肩上的碎花。
“买的哪有自家摘的香?往年都是异儿摘的,今年他不在家,我先替他存起来,待他回家就能用上。”傅清姣笑着应道,见乐绍成的目光凝在自己手上,低头一瞧,手指不知何时被划了道血口子,连罐中的桂花也沾了血。
“哎呀,这几朵不能用了……”
“夫人别动、别动,老夫去取药来!”
“嗨,老头子别紧张,吮一下就好啦。”傅清姣追着乐绍成的背影道,转头看见那间空置了大半年的厢房,嘴边的笑容淡了下去,轻声叹道,“今年桂花开得比往年都漂亮,可惜异儿没福气看了。”
她将手指含在嘴中,淡淡的腥味令她心头一跳,见乐绍成已折返回来,便敛去愁容,半嗔半笑地接过他手中的纱布。
……异儿,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
有力的手臂环过乐无异的腰。巨大的冲力令少年的脑袋重重磕在对方身上,下一刻即被手掌牢牢护住。他被抱着连滚几圈卸去冲力,直到耳旁响起刺耳的刮擦声,冲势才得以止住。
厮杀声从头顶的石板缝隙渗进黑暗,分明咫尺之遥,却好似远在天边。乐无异不知究竟何处是梦,何处才是真,能触到的唯有身下那人的温度,带着药香的温润气息,还有彼此呼应、逐渐统合的心跳。
真的,是师父……
乐无异深深地呼吸,在对方领口偷偷蹭掉泪水,念起儿时跌下树那回差点把人砸晕,忙伸手去探谢衣鼻息:“师父醒醒,师父……你有没有受伤?”
“嗯……那年无异七岁,如今年岁渐长,体态倒不似幼时丰润,为师大约能承得住。”紧贴的胸腔微微震动,谢衣的声音里夹着几分戏谑。
“我小时候是胖了点嘛……哎,师父没事就好。”
幼时的他不过半人高,尽可以猫似地趴在谢衣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是以如今的年纪……乐无异很快发觉二人的姿势太不像话,脸立时热了。
方才护住后脑的手掌转过来,摸了摸少年热乎乎的脸,疑惑道:“为师这回又不曾装晕,无异怎的又哭了?”
“……装?等等,师父那时被我砸晕过去……其实是装的?”
不错,眼下谢衣既能安然无恙,当年又怎会真的被个幼童“砸晕”?
“师父你、你居然连小孩子都骗!我后来再没敢爬过树,就怕掉下来砸伤人!”乐无异哼了几声,眼泪倒不知不觉止住了。
滑凉的发丝沾在脸颊上,紧拥的怀抱十分温暖。乐无异却不敢趴太久,红着脸想撑起身子,环在腰间的手臂忽然紧了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