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下地底的松明尚未熄灭,颤巍巍的光芒攀上石壁,没入蔓Cao丛生的石刻梵文里。石台恢复了平稳,乐无异却仍被紧紧抱着,从身后的怀抱感受到微弱的震动。对方的心跳穿透躯体的阻隔,引领着他的心与之统合。
“无异,”谢衣唤他的名字,“此处安息着你的亲人,吹支曲子为他们送别罢。”
乐无异从颈间拉出口笛:“我小时候很喜欢一支曲子,母亲给我唱过,说想念她时可以吹它……她会听见的吧。”
“那曲子你可还记得?”
“记得,其实就是师父教过我的《在水一方》,调子是一样的。”
“原来如此。为师幼时也听家人唱过这支曲子,《在水一方》的曲名是去中原后才起的。可见世间部族零落散居,民风迥异,千年前却或许同出一脉。”
“烈山话与捐毒话也有点像,说不定多年前还真是……”
耳畔呼吸凝滞了一瞬。谢衣收紧手臂,像是生怕乐无异不慎跌下,又像是要把他紧紧拥入怀中:“为师当年……若不曾途经捐毒,你的双亲与族人也不会……”
乐无异摇头:“师父,这不是你的错。”
谢衣又叹一声:“无异……你是个好孩子。”
乐无异举起口笛凑到嘴边,展颜一笑:“前些天我睡不着,半夜溜出大营只能吹曲子解闷,没想到还能用上……要是吹错,师父可要重新好好教我。”
笛音自指尖流淌而开,再不复那夜胡杨林中的黯然。那一只此前领路的冥蝶飞回到他的指尖,暗紫的蝶翅在微光下璨然生辉,犹如星辰倾落。乐无异却无暇再顾及它,只低头凝视着脚下的深渊。
无数冥蝶聚集成一道紫色的“银河”,如同划破暗夜的星轨,环绕着石台上依偎的身影。石壁上斑驳的铭文被映得明明暗暗,恰似一曲无声的梵唱——
魂兮归来。
“娘,孩儿长大了,来看你……”乐无异半仰起头,向后轻靠在谢衣肩上,感到温热的唇贴上了眼角,轻柔地吮吻去泪水。
第廿一章
神台上的红烛剩下半寸,围着烛焰的一圈蜡油被映得鲜红透亮,掺了血似的。
新来七杀殿的侍女踮起脚去拿那蜡烛头,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手一抖,滚烫的蜡油便翻在手上。蜡烛直直坠下,几滴烛泪溅在来人的素色绸鞋上,像凝固的血迹。
“大、大人息怒,奴婢这就为您拭净……”
来人是名衣饰华贵的陌生女子,出尘姿容中带着几分苍白,像是深藏匣中的珍珠。侍女不知她的身份,仍是惶恐地跪下。
“起来罢。我心急着进来,却害得你被烫了……司药房有伤药,记得去讨来擦。”女子歉然地看着她烫红的手背,见似无大碍,遂和蔼道,“瞳先生可在?”
侍女点点头,边收拾边听女子报上名姓,脚一软差点又跪了下去。
这名身形纤弱的女子,竟是城主沧溟。
“我……与一人曾有一约,眼下践约之期已至,那人不在城中,只得劳烦瞳先生帮我。”沧溟朝她柔和一笑,碧色裙角拂过凝固的鲜红蜡油,施施然走向石殿深处……
又一支蜡烛被流矢s_h_è 穿,坠落的烛焰点燃了堆叠的织物,火苗窜起,又很快被纷至沓来的脚步踩灭,只留下焦黑的碎布与血污的鞋印。
近卫队长奔回正殿,顾不得行礼便禀道,“地动”令土墙多处塌陷,若再有余震,各处缺口极可能一齐崩塌,整座无厌伽蓝将没入黄沙之下。又道黄沙已涌入部分偏殿,劝沈夜趁两军胶着之机速回流月城。
他说得口干舌燥,沈夜却一言不发,只神色莫辨地盯着殿中央紧闭的地宫入口。
“大祭司大人,此地太过危险,还请速离……”队长忍不住又道,却见沈夜不耐地挥手,示意他带人先行撤退。队长犹豫再三,直到沈夜沉下面色,才奔出殿外传令。
午时已过,殿中光线逐渐晦暗。男人疲惫地阖上眼,再睁开时,目中凝聚的气势已颓了大半。几十年前,意气风发的青年接替父亲成为烈山部大祭司,发誓守护城主与族民……暮去朝来,光y-in荏苒,他已在神殿深处待了太久,就像那株活了千年的神树矩木,躯干依然苍劲笔直,树精却几近枯竭,不知不觉在树心生出了空洞。
今日见到乐无异与百Cao谷众人,沈夜便明白不论此后两军胜败如何,亦或谢衣得手与否,蛊王既已暴露,这场与中原王朝的赌局……他便是输了。
既然如此,不妨再耐心等上一会。
一曲吹毕,四散的冥蝶再次隐没。乐无异举起火把也只勉强照亮身周几丈,密不透风的黑暗压在头顶,地宫深处的水声令他恍如走在三途川边。带着薄茧的指尖轻擦过掌心,熟悉的触感令他瞬间回神。
——是阎王殿又怎样,我会和师父一起回去。
脚下s-hi滑,厚密的苔藓随处生长。乐无异左顾右盼,见谢衣驻足在一面石墙前,在各角轻叩几下后露出手腕,将伤口的鲜血滴入石盏。石墙轰然移开,乐无异擎着火把略略探入墙后的洞x_u_e,看见一条向下倾斜的石廊。
“就快到了。”谢衣牵住乐无异。
两侧廊壁皆有壁绘,偶有几幅神像画得面目狰狞,似是劝诫世人莫要作恶,否则累及后世凄苦。诸如此类因果报应的壁画大多被石灰胡乱涂抹过,后来受潮剥落,才露出了本来面目。
也不知是哪个驻守在此的流月城人留下的痕迹。
“师父,你有没有见过蛊王?”乐无异感到牵着自己的手指微凉,刚收紧手,便被更用力地回握住。
“蛊王体态硕大,惯匿于洞x_u_e深处,为师尚未见过其全貌,不过……”说话间二人前后走到石廊尽头,谢衣转过身,周身轮廓浸在身后的幽光里。
那是洞外夜明珠透出的光,比寒夜的月色更冰冷。
水声愈发清晰,乐无异惊讶沙漠地底竟有暗河,不察脚下冰霜覆地,一不留神,鞋底就跟抹了油似的,一头撞在谢衣身上。他被扶着稳住脚,见四周连一寸苔藓也没有了。
这里,怎么这么冷……
方才脱手飞出的火把落在不远处,烤化的水洼中竟露出半枚戒指。乐无异顾不得去捡火把,先把戒指从冻土里抠了出来。
“怎么了?”
“好像是……嗯,看着有点眼熟。”乐无异闭了闭眼,把戒指塞进怀中,“到时问问我哥……他应该认得。”
谢衣点头,让乐无异在火把旁烤热手,边帮他拍去发间的霜花:“蛊毒至y-in,此地无比y-in寒,暗河流经蛊王巢x_u_e,恐怕亦染了毒x_ing。你腿上有伤,切不可沾上毒水。”
乐无异见谢衣的脸也冻得发白,浑身的热气都似凝在那两点鲜红蛊印里,不由皱眉:“蛊王那么强,万一……”
“蛊王强横,然亦有弱点……况且有无异在此,为师已省却不少功夫。”
谢衣不再解释,只侧身让开了些,乐无异就着夜明珠隐约的荧光,越过他向洞外眺望:十余丈外竖着一面刀削般的黝黑山壁,高不见顶;山脚果然环着一道暗河,河上方悬着一架宽约一人过的吊桥,一头连着二人脚下的岩石,另一头则接在对岸的临水石台上。石台通体雪白,台面平整宽阔,显然是人工雕凿而成,可容下数十名成年人立于其上。
水气浸润的峭壁上遍布洞x_u_e,洞口垂着利刃般的冰棱,若非那股挥之不去的腥味,吞云吐雾间竟有几分瑶台仙境的意味。
“那是祭台。”谢衣指着石台轻声道。
乐无异倒抽口气,不自觉倒退几步,被谢衣搂住腰推在墙上。褪色的莲花壁绘在少年身后妖娆地绽开,谢衣拉出他脖子上的挂绳,将口笛凑到唇边。
笛声响起,正是《在水一方》。
“蛊王闻器乐则褪尽戒备,心智如初生幼儿,催眠时限则需视曲意与乐师心境而定,我族有擅箜篌的女子,听说其奏乐时,安抚之效可有一盏茶之久。为师前去引出蛊王,你且在此吹奏口笛,其间不可中断,否则你我皆难以脱身。”
谢衣适才扔出唐刀替乐无异解围,手边已无利器,乐无异便让他换用昭明,又犹豫道:“你一个人去对岸,我在这儿眼巴巴地等……万一蛊王中途醒过来了,可怎么办?”
谢衣将带着余温的口笛按在乐无异胸前:“眼前山水皆有,只是洞中‘佳人’样貌突兀,奏《在水一方》……确是有些勉强。”又调笑道,“你于此曲最为熟稔,为师合该事先置备几张美人像,许是能令无异的心境更为贴合……”
“谁要什么美人像!”乐无异跺跺脚,正色道,“师父在流月城苦苦找了这么久,选的法子肯定是最稳妥的,可是我……”
却也不能再说什么了。他不愿谢衣冒险,可他也是他一手教出的徒弟,纵使再不情愿,也绝不会拒绝。
谢衣也不催他。二人静立片刻,少年叹口气,从男子手中接过口笛:“我小时候听不出曲子的好坏,只是师父常哼起它,我以为师父喜欢才使着劲学的,长大后才知道这曲子居然是情歌,就再不敢吹给你听了……其实我练过很多遍,熟得倒过来吹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