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被捶得一晃,“砰”的一声,几卷书像折翅的小鸟掉在脚边。
疼痛令乐无异清醒过来,他拾起册子捋平折痕,不由描摹起封面上的隽秀笔迹——那是谢衣亲笔抄给他的医方集。
……师父。他用力咬住嘴唇,视线仍是渐渐模糊。
这十几日里生死一线,乐无异无力再思考其他事,直到此时此刻,那些刻骨的笔画化为针尖,刺破了压抑已久的心绪。他把书塞回书架,吸着鼻子另外挑了几册,回到书房尽头的书桌旁。
长夜熬干了烛泪,蜡烛爆出最后一粒烛花。乐无异眼前一晃,下一刻周遭变得漆黑,他揉着后颈拉开备置蜡烛的抽屉,不料摸了个空。
“砰、砰。”
有人叩响了书房门。乐无异在黑暗中喊:“如意你别进来,把食盒放在门口吧,先去取些蜡烛来。”
黑夜重归寂静。
乐无异担心门外的如意没听清,干脆起身摸着黑朝门口慢慢挪去。
吱呀一声,门开了。
在他身后的窗棂上,一只蓝色的蝴蝶拢起翅膀。
“唉,叫你别进来。屋里黑,小心别摔了。”
“无异,是我。”
乐无异脚下一绊,差点撞上书架。
烛光溢出书脊间的缝隙,漫过温润的木纹,照亮了黑暗中睁大的眼。
“师父!”乐无异朝烛光奔去,接过来人手中的食盒,“你怎么这么快,是不是连夜赶的路?”
“你以杳蝶唤我,必是遭遇大事,为师自当赶来。”谢衣从怀中取出一只药瓶递给徒弟,腾出手摸摸他的脑袋,“勿要多虑。你自幼体虚,每年入伏都需服药调养。今夏你既无暇来,为师本就打算走一趟将药给你。记得按时服完,免得误了病。”
“哎,我这一忙,把这事都忘了。”乐无异收下药瓶,挠挠乱发道,“我比以前壮实多了,十岁那次后就没生过大病。嗯,主要是……这药的味道实在怪怪的,明年就、不吃了吧?”
谢衣微眯了眼看他。乐无异亦知谢衣于此事向来说一不二,自己方才也不过一说,便讪讪地摸摸鼻子,不想肚子又适时地响亮一叫。他的脸登时一热,被忍笑的谢衣拉坐回书桌旁,伸手揭开了食盒。
热气扑面,大米和桂花的清香涌入鼻中,乐无异眨掉睫毛上的水珠,却见是那盒预备给谢衣的桂花糕。他咽了口口水,肚里的馋虫跟着叫了声饿。
“清姣说院里的桂花遭了窃,采花小贼倒是良心发现,在冰窖里偷偷留了盒吃食。”谢衣拈起一块小猫形状的米糕端详,“外形甚是可爱,该是能与无异的厨艺一决高下。”
乐无异脸一红,不由答非所问:“树上还留着几、几朵花呢,我明明……那贼明明已经手下留情、怜香惜玉了。”
“无异可要尝尝?”
谢衣的目光从热腾腾的桂花糕转到徒弟脸上。乐无异见他神情戏谑,只怕下一刻真要把手里的桂花糕喂过来,忙先塞了一块到嘴里,鼓着腮帮子支吾道:“还挺好吃的……唔,师父也尝尝吧。”
他盯着谢衣依言吃了,才想起师父此番来长安的缘由,不由重重叹了声。
“清姣已与我略说一二,那人病状……或许另有玄机,为师须得听你再说一遍。”谢衣抹掉乐无异嘴角的碎屑,端过茶道,“慢些吃,莫要噎住。”
乐无异眨眨眼,就着谢衣的手喝上几口,又取了一块来吃:“我晚上吃不多,师父再用些……本来就是给师父做的。”
谢衣笑:“好,无异有心了。”
待食盒见底,那人的病状也说完了。
“无异认为,此人初诊时脉象弦沉有力,舌质却略显薄瘦凹陷,似有五脏精气虚损之兆?”
“对,他的脉象与舌质互相矛盾,我第一次见他时就觉得奇怪,于是按了他全身经络和脏腑,除了精气严重虚损,也看不出什么异常。第二天他昏在街上,我给他用了紫阳丹、百花丹参这类大补药,脉象仍是一天比一天绵软,到了今早……变成精气断绝的散脉,救不回来了。”
谢衣沉吟片刻,抬眼瞥见书案上切开的药丸,忽然一顿:“此物从何而来?”
“就是那病人给我的。”乐无异又讲了男子路遇义诊之事,却见谢衣神情有异,不由道,“这药里有蹊跷?”
谢衣用指尖沾些药粉闻了:“药中俱是补物,于人无害,却无法疗愈瘟疫。要说蹊跷,却是那给药之人……”他断了话头,拍拍乐无异的肩道,“你并非误诊。”
“那他究竟怎么了,为什么补药能延缓他的病症?”乐无异皱眉,“义诊大夫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要是能找到她问问就好了……师父,她能做出这等品相的药,绝非无名之辈,你以前见过这种点在药丸上的绿色标记吗?”
“也许是……”
“谁?”
谢衣却转口问起病人尸首现下何处。乐无异道,为控制播州疫情,暴病而亡之人需当日运至城郊义庄,翌日在城外火化。
“如此说来,若要亲眼见见那个病人,非得今夜暗访了。”谢衣凝视着烛光照不到的墙角,眸中摇曳着淡淡的y-in影,“为师明白了,无异快去歇息罢。”
“我和师父一起去!”乐无异霍然起身,手按在翻开的书册上,“我刚在师父的手札里找到几例相似病症,想今夜再去看看。”又软声央道,“我们一起去吧,别告诉我娘。”
谢衣微仰了头看他,眸光微微闪动:“那般腌臜之地……也罢,便一同去罢。劳驾无异替为师找一套深色衣裳来。”
夜近子时,乐府外墙倏然跳下两条黑色身影。甫一落定,一人便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另一人。
谢衣接过,点头赞许道:“真是有心,这药膏可令皮肤免受秽气毒虫侵蚀……无异已抹过了?”
乐无异应了声,谢衣便取些涂抹手脸,待要交还时忽地微微一愣——
朦胧月光下的少年一身玄色,交叠领口露出一截纤细脖颈,竟是白得触目。
“师父,我认识路,我带你去。”乐无异接过药瓶,忽听谢衣在身后道:“耳后亦是抹过了?”
“耳后?呃,忘了。没事,也就一点地方……”
身后之人却赶上来,伸手收回药瓶。乐无异哎了声,忽觉耳朵被微凉的指尖捉住,耳廓被捏着向前翻折,露出软骨后的一小片细嫩皮肤。
s-hi润的凉意点上时,乐无异才意识到谢衣在做什么。药膏中的薄荷樟脑原是为了增添清凉感,此刻却成了热辣的火舌,一寸寸舔舐着那处敏感皮肤。
“咳,师父,那个……我自己来!”乐无异挣扎着想回头,又被按住。
“你幼时被蚊子咬个包还缠着为师帮你涂药,如今倒知道不好意思了……”
温热的呼吸拂上后颈皮肤,乐无异刹时僵住身体。他怕谢衣继续调笑,只得顺从地低下头露出后颈,凝着呼吸,静静地任他触碰。
“乖,别动。”谢衣轻声哄着,蘸着药膏的指腹沿着耳廓软骨,细致地揉过耳垂,连颈椎周遭也抹了个遍。乐无异咬着唇忍住痒意,低头凝视落在青石板上的影子,心跳忽地漏了一拍——
二人身影交叠在一处,似是那人从身后紧拥住自己。
“好了。无异……无异?”
“我、我们快走吧。”乐无异耳尖发烫,一把抢过药瓶蹬蹬蹬走出老远,这才回头去看对方。
月色低垂,方才驻足的街角似有薄雾轻拢,虚幻如梦,前方的道路却隐没在黑暗中,白日里走惯的地方倏然变得陌生。寒夜的风卷起枯叶灰尘,刮得乐无异脸颊生疼。
手忽被牢牢握住。
“无异,你可见过诈尸?”谢衣凑近幽幽道,“为师有一回去山里,遇上……”
乐无异浑身一抖,瞪圆了眼睛愤愤大叫:“……我已经十八岁了,不是八岁!师父别想再骗到我。”
可这么一闹,眼前的路倒奇妙地重新熟悉起来,少年像一面被风鼓满的帆,再无犹豫地拉着男子向前行去。
第五章
乐无异很久以后才知道,谢衣与他的缘分并非始于自己十岁的那场大病。早在他七岁那年的秋天,他们便已相识。
西域大漠以北、玉门关往西数千里的北疆之域,有一处隐蔽的天然盆地。盆地以北尽覆冰雪,东、南、西三面皆被伊列山脉围绕,连绵高耸的山脉截住s-hi润的云,汇成清泉小溪,滋养着世代烈山族人。
那就是流月城,谢衣的故乡。
城中植被青翠,峭壁外却尽是黄沙。千年以来烈山族在此繁衍生息,鲜少有人出城踏足沙海,直到百年前一支迷路的中原商队误打误撞闯入城中,烈山人才知东边另有一片辽阔大地。那商队首领身染重病,原以为不治,不想被烈山祭司救回一命,领着商队回到中原后逢人便说流月城的绝世医术。此后百年间,不时有医师慕名远赴北疆,却再未有人找到这座传说中的城池。
然而,即便有人侥幸抵达,恐怕也只能望而兴叹。源自人皇神农的医术皆为烈山医典《神农本经》记载,由城主代代传承,依烈山律,只有被高阶祭司定为祭司候选的本族孩童才有资格研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