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谢衣,便是当年被选中的孩童之一。
谢衣天资极高,十一岁即被大祭司沈夜收为弟子,亲授武艺,后又被择为大祭司继任。只是他体质孱弱,为免夭折,沈夜令医术精湛的七杀祭司瞳为其调治,教授医术。不久瞳得了沈夜特许,取出圣树矩木中所剩无几的树精制药,为谢衣洗髓易经,强健体魄。
按以往惯例,唯有城主才配享洗髓殊遇,然而本代城主沧溟病弱,沈夜权势极大,便无人敢有异议。
谢衣少时刻苦钻研医道,不仅是为报答沈夜之恩,更是缘于他曾目睹双亲与众多族人因病早逝。百年前,伊列山脉周遭气候突变,山顶溪水枯竭,烈山人只得凿井取水,自此一种未知未明的溃烂症便渐渐蔓延。一旦染病,人的手脚皮肤便会变得极易皲裂,很快糜烂漫布全身,不出几年便在痛苦中死去。族中祭司竭尽全力,终是只能延缓病症,却未有治愈之例。
是年,刚逾弱冠的谢衣接任破军祭司之职,奉沈夜之命离开流月城,前往中原寻找溃烂症的治愈之法。
流月城避世而居,唯有一张百年前商队留下的简略地图可供参考。据图所示,翻过东山沿古商道向南疾行十余日,就能抵达沙漠中最大的绿洲——捐毒国,并可由此前去中原。
谢衣按着地图翻过伊列山,却根本不见图中标识的商道,茫茫沙海中唯有几枝胡杨枯木,身躯布满被风扯开的裂口,似是早已废弃的路标。他在黄沙中辗转数日,不久就水米耗尽,幸好坐骑灵x_ing,居然带着奄奄一息的他找到了捐毒。
善良的捐毒百姓给昏迷的旅人送去清水与食物。醒转的那一刻,这座陌生的城池在他眼中犹如神邸。
谢衣曾以为烈山乃神族后裔,与外界差别极大,难以交流,不想捐毒文字竟与烈山文十分相似。他还发现当地人同样敬奉神农为主神,甚至还流传着一首与烈山民歌极相近的情歌,不由暗自猜测——难道千百年前,两族的血脉竟是同出一源?
虽然好奇,谢衣却无暇考证。相通的语言免去了不少麻烦,他向客栈掌柜打听到药铺所在,打算搜罗些药材就向中原进发。
“原来你是大夫,那就去皇宫一试如何?”掌柜拍拍谢衣的肩,“如果能治好病重的王妃,我们的王一定会给你许多赏赐。”
“金银财物倒是其次,能以所学医术救人,是谢某之幸。多谢掌柜告知,在下明日便去。”
“哈哈,年轻人,看你第一次来,就在咱捐毒多逛逛嘛……我们的王说不定会赏一名女子给你做妻,你带着她离开,路上还有人陪着说话。”
“这……”谢衣笑了笑,摇头婉拒道,“贵国女子风姿绰约,只是在下身负重任,往后路途艰辛,恐怕会委屈了佳人。”
王妃罹患的病症十分棘手,谢衣开出药方,却缺一味关键药材。那药生长于流月城中,浑邪王随即遣使奔赴流月,又请谢衣定要待到使者归来。之后数十日,谢衣隔三差五便被请去王宫复诊,闲暇时便将捐毒的大小药铺逛了个遍,竟也不觉乏味。
一日谢衣出宫,迎面恰好行来一队华丽车马,便走到路旁避让。扬起的绫罗车帘拂过青年祭司的面颊,他不由驻足目送,只见车厢中坐着一名魁梧男子与一名六七岁的孩童。引路的侍卫道那是大将军兀火罗与他宠爱的小儿子,每回进宫都会带在身边,待车马离去后又道,宫中御花园内遍植奇花异Cao,谢先生既为贵客,可前去游览赏玩。
谢衣这日兴致颇高,决定跟着去转转。他原以为御花园是个小花圃,走近才发觉竟是一片茂密树林,侍卫止步林边,由他独自沿着碎石小路慢慢走向林深处。
为了进宫觐见,这日他特意换上那件式样庄重的烈山祭司袍,不料林间小道狭窄,宽袍大袖不时被道旁低矮的灌木勾住。青年弯腰拨开树枝,有些心痛地捞出被勾破的袖口,转头却见旁边枝头缀满了小粒浆果,成熟的橘色果r_ou_将果皮撑得快要爆开。他慢慢退出树丛,一小串浆果恰好擦过他的脸颊,在唇边留下一抹蜜色的果汁。
嗯,这是……沙棘?听人说沙棘果甜如蜜糖,这回——真能尝出几分甜味罢?
他摘下几枚拍去霜粉,一股脑扔进嘴中嚼了。果皮破裂的瞬间,粘稠芬芳的汁液喷涌而出,缓缓咀嚼果然能尝出淡淡的甜味。谢衣闭眼微笑,恨不得在这无人处肆意转上几个圈。
——这是他十一岁后,再未尝过的滋味。
他幼时每日服药调理,身体虽是好了,味觉却日渐迟钝,再服药时就有些勉强。沈夜并不安慰,又道七情六欲令人优柔寡断,身为烈山大祭司,抉择皆关乎族人存亡,若能由此淡漠口腹之欲,未尝不是好事。又沉声道,你且记住,任何事情,都会有相应的代价。
谢衣点头,从此再不与沈夜提起此事,每回聆训也会自觉收敛几分脱跳的x_ing子。离开流月城后,奇花异Cao、异乡风情令他欣喜好奇,儿时酸甜苦辣的味觉记忆也被琳琅满目的美食一并勾起,他有时甚至会想,这样的自己,真能如沈夜期望的那样肩负起大祭司的重任么?
甜味很快消失在舌尖,谢衣循着花香前行,见几只漂亮的蓝色蝴蝶掠过身侧,不由驻足回望。不想蝴蝶又折了回来,有只甚至大胆地停在了他的指尖上。
灌木丛哗哗作响,翠色的衣摆随风扬起,似是要挽住满身落花。谢衣屏息凝视着这只不知名的蝴蝶,只觉眼前铺开一层莹蓝波光,不防身后一声尖叫,手一抖,蝴蝶便被惊走了。
身后的不速之客却是方才坐在马车里的贵族男孩。男孩乱蓬蓬的褐发里c-h-a着几片枯叶,半张着嘴,一对琥珀色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像一只受惊的小花猫。
“见过小公子,在下谢衣,自北疆而来。”谢衣右手拂在胸前,向他微微躬身。回神的男孩讪讪地闭上嘴,谢衣忽然遗憾今日没带糖果,否则定要哄他张开嘴,亲手喂上几颗。
“我名叫……呃,我听说王请了大夫为王妃治病,是你吗?”男孩红着脸回礼,“我是和父亲来见王的,他叫我上这儿玩。我从没见过你这样好、好看的人,还以为……以为看到了花仙。”
谢衣从小被夸着聪明长大,倒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赞誉,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男孩的神色十分诚恳,青年祭司哭笑不得地摆手:“在下r_ou_体凡胎,并非仙人。对了,你可认得刚才那蝴蝶?”
男孩忙不迭点头:“认得,那叫杳蝶,也有人管它叫药蝶,因为它们的翅膀可以治病。”
“杳蝶?真是特别的名字……在下倒听说过药蝶有药用之效,只是从未见过。”
“杳蝶从不亲人,很难捉的,你身上是不是带了香香的东西?”
谢衣敲着掌心思索:“……只佩了驱虫用的香囊,不知为何反受杳蝶青睐。唉,若能带一只回去,一味一味地试,或许就能明白是何缘故了。”
“这也不难,我有办法。”男孩走近谢衣,拉着他走向树林深处,“现在是秋天,最高的那棵树顶上挂着杳蝶的卵。你带些蝶卵回去孵毛虫,等变成蝴蝶,就能试出它喜欢什么味道啦。”
男孩边教谢衣如何孵化杳蝶,边领着他走到一棵大树前。那树约有五六个成人的高度,谢衣心觉危险,不料那男孩已捋起袖子蹬掉鞋袜,蹭蹭蹭爬了上去。
“哎,不用了,你快下来!”谢衣高声道。
“大哥哥放心,这树我经常爬,从没摔过……啊,那儿就有。”
男孩长得圆润,挪移攀爬却十分灵活,转眼又踩上一根手臂粗的树枝,伸长手去够一枚倒悬在树梢上的叶子。谢衣见那树枝晃得厉害,忙站到男孩下方仰头看,听头顶传来一声欢呼,便又冲他喊:“你慢慢地挪回去,留神脚下……”
咔擦。
树枝应声而断,谢衣不及多想便张开双臂去接坠下的孩童。他身负武艺,此时却卸去大半凝起的气力,仅以血r_ou_之躯承下冲击的力道,将孩童柔软的身体护在怀中。
孩童平安无恙,谢衣的胸口却被撞得有些发闷,心怦怦跳个不停,浸了冷汗的衣服粘在身上。他担心这个调皮孩子今后依然不知天高地厚,便闭上眼,抱着他向后倒在泥地上。
“大哥哥……呜呜,大哥哥你怎么了?”
……
“呜……都是我不好!”
……
“我再也不爬那么高了,大哥哥你醒醒……你醒醒好不好嘛?”
谢衣不动声色地听他哭哭啼啼,估摸着这回该长了记x_ing,忽然感到两只s-hi漉漉黏糊糊的小手摸到自己脸上,也不知是沾了眼泪还是鼻涕。他忙睁开眼睛,恰好与一双泪汪汪的水泡眼对个正着,便微笑着轻轻拉开按住自己脸的手:“小公子若是无碍,能否劳驾挪动一下……尊t.un?”
“……啊?”
“在下……胸前悬有玉佩,小公子施力碾压,实在硌得疼痛。”
话音未落,身上的重量便消失了,谢衣坐起身,朝蹲在一边的男孩招招手,拍拍身边的泥地温言道:“来,过来坐。”
男孩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坐到谢衣身边,从怀里掏出那粘了蝶卵的叶子放到他手里。二人沉默了一会,男孩摸摸谢衣袖口破裂的金叶纹饰,抬头瞧瞧那块垂在胸口的圆玉佩,怯生生地问:“大哥哥,还痛吗?”
“你以后乖乖听话,我就不痛了。”谢衣收下叶片,“听说你是兀火罗将军的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刚满七岁……要到明年才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