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有告诉,只跟掌院告了几天假,说是要回家探亲,便收拾包袱到金陵去了。
考完他又在城里待了两天,直到放榜那天,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红榜的第一名,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受,高兴肯定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怅惘,这荣誉本该早两年到来,如果这是在两年前,很多事情也许都会不一样。
他当即决定回家报信,让父母也高兴一番,父亲见到他毫无疑问又是一顿恨铁不成钢的训斥,但儿子这么多年不见好不容易回来,尤其是得知他还考中了状元,以前的那些事也就当他年少不懂事儿不追究了。
桑钰耐着x_ing子在家等了好多天,也不见有捷报来传,心中疑惑,便又起身到金陵城去查访。
才知道是有人冒名顶替了他,领了他的功名入了翰林院。
第79章 命运捉弄
诸御央是扬州城最有名的清园。
近日园里的妈妈又推出了一位粉妆玉琢的少年,秀骨珊珊,清光奕奕,引得无数公子趋之若鹜。
只是这几天,那位少年突然收了心,任谁点他都不出局,说是遇见了一位贵人,从此满心情意只为那人流露。
这都是在外人眼中,事实其实远非如此。
临夏坐在房间里临帖儿,他从前在书院里的时候,先生就夸他字写得好,看得出心思隽永,这样的字就算到了考场上也是能给文章增色的,只是如今物是人非,谁又能想到曾经聪明伶俐的临夏竟会落到这般境地。
眼神虚虚地往字帖上一望,望见了一句“江湖夜雨十年灯”,然后就听见了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来人沉默地迈步进来,走到他面前坐下,整个人都很颓废,身上散发着堕落y-in郁的气息,半晌,冲他低声道:“几日不见,倒有些想听你吹箫了。”
临夏自然是求之不得,虽然心里已经开出了一朵花,但面上还是静静的,望着他道:“公子只有忧心的时候才会来我这儿,恐怕也不是想念我的箫了,只是想找个人倾诉罢了。”
桑钰道:“别的不说,你这儿确实清静。”
临夏不动声色放下毛笔,随口道:“要清静,你不如去山巅去水涯,或是那种有林涛声的竹林里,遇着天朗气清的时候,最能抚慰人心。”
桑钰摇了摇头,道:“若是对山对水对林倾诉,只有回声而无应答,岂不更显寂寞。”
临夏沉默了一下:“到底怎么了?”
桑钰手里转着瓷杯,眼神却望向了别处:“前段时间是春闱,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
临夏本来又执起了笔,闻言手下突然一顿,一滴浓黑的墨汁滴到了宣纸上,“我是出不了这园子,但还不至于与世隔绝,听不到一点儿外边的消息。”
桑钰道:“我去考试了,但没有上榜。”
临夏一边拿纸吸笔下的墨水,一边装作漫不经心道:“落榜了?先生博文广知,怎还会名落孙山?”
桑钰道:“不是名落孙山,是榜上无名。”
临夏眼睛四处逡巡,最终落在了他脸上:“……什么意思?”
桑钰道:“红榜上的名字是谭玉,那不是我的名字。有人顶替了我。”
临夏:“……”
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桑钰无力地一笑:“就是这么荒唐。”
临夏:“……怎么会有这种事?”
桑钰叹了口气,道:“我还兴高采烈地告诉我父母,我金榜题名了,终于,我终于……”他朝临夏摊开手,“结果还是一场空。”
临夏抿了抿嘴唇,鼓起勇气探过去握了一下他的手,感觉那上面的温度很低,甚至冰凉。
桑钰颓然道:“……真的很沮丧,心里难受,这几天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就望着外面的天空发呆,实际上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也……不知道想什么。”
“公子……”
桑钰闭了闭眼,低声道:“很难过,很痛苦……”
临夏站起了身,挪到他面前,然后蹲下来,抬眼看着他:“公子,没事的,真的。你看我,曾经我也自信自己一定能顺利入仕,结果呢?还不是沦落到了这种地方,你虽然没有题名,但是你比我好多了。”
桑钰怜惜地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仿佛隐藏着一整季江南的梅雨天。
临夏冲他轻轻笑了笑:“人生在世,不一定非得考取功能的是不是?像你这样在书院里当个西席先生也挺好的。”
桑钰:“……嗯。”
他继续垂首不语,长发散落,侧脸隐没在y-in影里,看起来如同一株困顿又柔弱的植物。
书院里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苦痛,从园子里出来,他也只能收敛起伤心情绪,勉强打起精神去给学生讲课。
站在讲堂里,他给这些少年们读《孟子》,阳光无遮无拦地从窗户间渗透进来,他恍惚觉得一辈子的生活就是这样了,不会再有什么变化,即使有,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的梦,最终总会落空。
流言是在两个多月之后传起来的。
谁也不知道是怎么传开的,其实最开始也不过是一个颇负盛名的年轻先生对清园里一个容颜俊美的少年的青睐,可是渐渐地,事情的x_ing质就发生了变化。少年只接那位客人的点客,致使其他客人怨愤大起,得知还是位书院里德高望重的先生,一伙人便寻衅滋事。妈妈也无法,也怕动了这棵摇钱树,影响财路,后来一些人告到了书院,事情才有所收敛。
也不能说收敛吧,桑钰从始至终都没有作过一句辩解,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当时的学监便是徐子霖,他怒不可遏地冲到桑钰的住处,质问道:“外面说的都是真的吗?你当真……”
桑钰当时正在院子里浇花,听到声音头也没抬:“连学监都惊动了。”
徐子霖逼近他:“这么说是真有此事了?”
桑钰道:“你既然来质问我了,说明你已经默认了此事,何必再问。”
徐子霖深深吸一口气,道:“你有什么样的喜好我不过问,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但是如果牵连到了书院的名声,那我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桑钰轻轻笑了笑:“你想如何?”
徐子霖道:“为了书院不被人诟病,也为了你自己的名声,以后别再去园子了。最近城里盛传关于你的……那些流言,在还没有压下去之前,你就不要出去了。先躲一段时间。”
桑钰顿了顿,重新执起水壶,细细的水流洒在花丛里,嘴里漫不经心道:“那些流言我不在乎,既然不在乎,我为什么要拘束自己的言行?”
徐子霖反问道:“你不在乎?听到那些话你心里当真没有一点儿感觉?若果真如此,那你的心也太冷了。”
桑钰嘲讽地一笑:“你素日里不是总说我面容很冷,不衬我的名字吗?如今我真的成了这样的人,也在情理之中啊。”
徐子霖目光紧缩,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移到了其它的地方,他道:“我不跟你闲扯,总之话我说在前头了,要不要照做是你的事,也请你以后做任何事之前都多思量一些,不要给人留下话柄。”
说罢转身离开。
落在花丛中的水有一瞬间的断流,几点水滴滴到了地上,随后渗进泥土,片刻就干了。
最终他还是没能做到真的视若无睹,毫不介意,幸还是不幸,书院里的一些学生也知道了此事。那些十几岁的孩子满身都是与世间为敌的一腔孤勇,与用不完的力气和热血。
那些曾经极度尊崇他的学生一夜之间就变了一副嘴脸,在书院里相遇,他们拒绝和桑钰说话,吃饭时也离他远远的,那时还没有给夫子单独建的小饭厅,桑钰一个人被扔在角落里,与y-in影为伴,默默接受着人世间的冷暖。
当然也有些学生维护他,他们是真的在桑钰门下受教过,真正了解他为人的。这些学生义愤填膺地与其他人争辩,不过并不起什么作用,因为桑钰本人就总是一副淡淡的样子,不驳也不辩,其他人就算再为他不平,也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除了落空还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再次踏进诸御央的大门,是在一个多月之后,他瞒着书院的人偷偷出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原本红色的衣衫穿在身上,风一吹都能飘起来。
可是在他走进临夏的房间看到里面的那个少年时,他才知道他所受的这些,比起临夏,当真是不值一提。
临夏还是静静坐在桌边,眼窝深深凹陷,身形单薄,越发显得整个人瘦弱,但身上的那股坚质如金的气质却不曾减弱一丝,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会沾染他分毫,桑钰轻轻迈步进去,停在他身后,看到他后颈上明显遮掩过的痕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临夏开口道:“公子多日不来,感觉倒和我生疏了。”
桑钰在他身旁坐下,道:“你最近还好吗?”
临夏笑了笑,笑意还没蔓延到耳根就收回:“没什么好不好的,日子长了,大家不都一样过吗?”
桑钰叹道:“是我连累了你。”
临夏道:“这话应该我对公子说。”
桑钰一窒,竟有些词穷。
两人相对无言,临夏自衣袖里抽出一管玉箫,拿在手里细细端详,半晌,轻轻一笑:“公子那日不是说想听我吹箫吗,趁此时人静,我便为公子吹奏一曲,也算相识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