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闷闷想着,伸手在地上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写下两个字。
玄北。
这不是虞子矜仅识得的二字。
僵红手指迟疑着又写出另外一个字来。
死。
当初玄北处置戈敏前夕在虞子矜手心一次次画出这个字来,虞子矜暗中窥伺见他面色残忍嗜血,双眼却半是哀凉,宛若一首满载苦痛的诗。
虞子矜记下这个字,也是从那个夜里抓住了玄北的弱处。
玄北的心大半如铁如刀,偏偏有一小块未能成型。它是软绵绵的,热乎乎的,轻易可疼痛。
从此往后虞子矜凭着那一丁点软心一路爬上玄北心尖上坐着,占地为王。
他眯起眼细细打量玄北二字与死一字,思来想去依旧不觉二者应当合二为一。于是虞子矜将死一字抹去,让它与玄北粗粝手指划过手心的微痒一同塞进心里。
虞子矜安安静静等上两个时辰才得以趁里头只余下两名军医后溜进去。
只一步,他便觉着不对。
太不对了。
床榻上横躺着一个人,貌若玄北,闭眸抿唇,面色透白。他紧紧皱着眉头,仿佛昏迷中仍是暗中警惕。
分明与玄北生得一模一样,又截然不同。
虞子矜犹豫着走近,得以凑近了再琢磨此人身份。
像是睡着了,又不像。
“玄北?”
虞子矜小声叫唤。
那人一动不动。
“你醒醒。”
虞子矜又小心翼翼伸出手去轻力推他。
那人是不动的,身旁军医如临大敌,厉声喝斥:“不准碰!”
虞子矜蜷回手指,抬头疑问:“他怎么不醒呀……”
“大王x_ing命堪忧,容不得你胡闹!” 军医心烦意乱,放虞子矜靠近已是识得他身份一时心软。此时军医无心搭理他,忙不迭也要赶人,站起身来便推着虞子矜出去,还道:“你若记挂王,就别在这儿添乱了,外头玩去吧。”
虞子矜不肯走,一步三回头,两腿活像是扎进土里似的难以推动。
“子衿。” 冬生柔柔声响响起,“你且出来罢,莫叫大人为难。”
虞子矜仍定定站着。
女子窈窕身姿款款上前,冬生摸摸他的冰红的脸,再看一眼玄北,轻轻叹一口气,“即便你牵挂大王,现下也无能为力,还是用过午膳再来吧。”
“那是玄北么?” 虞子矜百分迷糊似的,“可玄北不这样的。”
“傻孩子,胡说些什么呢?” 冬生牵住他的手,引他离开,“你这几日失魂落魄的,也不曾好吃好睡,今个儿也在外头吹了大半天了。你且去睡一觉,夜里再来,我在这儿替你看着,好不好?”
虞子矜小声问:“他会死么?”
冬生哀愁一笑,却说:“不会,他不会的,或许你歇一会儿,他便醒了。你瞧不见你如今面目憔悴,若是大王见了,怕是心里不舒坦呢。”
“他不同我玩了。” 虞子矜摇头否认,“他让我走。”
玄北让他走,是他不愿,不论冬生如何好声好气开解,他仍是留下,不过白日夜里皆留在冬生帐中不出来,省得玄北再要送他走。
“好了好了,就乖乖去歇一会儿。” 冬生板起脸来,“你若不去,我便不替大王熬药了。”
虞子矜拗不过她,且他呆在这儿胸闷气短,或许真是疲乏。他盘算着回去将吃食带来再守着玄北,到底是肯离去了。
回到帐中,虞子矜扒拉着自个儿一包袱行李,从中拿出吃食。不经意之间,一个明黄色福包也一块掉落出来。
福包?
虞子矜一愣,捡起来翻看,搁在鼻尖闻到一股淡淡香油味儿,与出行那日牯夏拉赠与的福包味如出一辙。
理应被丢弃在半路的福包!
冲锋陷阵时被己兵箭毒的玄北与都铭!
虞子矜捏福包手一紧,撒腿就跑回玄北军帐。这时里头两名军医愁眉苦脸翻阅医书遍寻毒解之法,而冬生在一旁熬药。
“怎的又回来了?” 冬生偏头看来,目露不解,暗地借着宽大衣袖遮掩将手中一包粉末嵌入鞋壁。
虞子矜不语,走到冬生身旁坐下。
“放心不下么?” 冬生沉沉凝望虞子矜,手执蒲扇来回摇着煽火。
“冬生姐姐,你有没有福包?” 虞子矜扭头看她,双眼清澈明亮。
“这回走得匆忙,来不及出宫求福,这几日倒是光缝手帕了,不曾想过制福包。”
冬生如实答,不知虞子矜用意,旋而问:“怎么?”
虞子矜摇摇头,盯着一小锅药心不在焉道:“那是保平安的。”
不是冬生姐姐。
虞子矜思索着:当日玄北不许他与达鲁玩,却只是不许与冬生姐姐过分亲近,估摸着冬生姐姐来历不明,但应当不是与牯夏拉一块儿的。他是五日前收拾起包袱,既然这个福包现于其中,那么这诺大军营中定还有人躲藏着,时刻想让玄北死。
现下玄北昏迷不醒,都铭好似也情况危急,如今顶天大的是达鲁。
达鲁不坏,却不是与玄北一道的。
多少次被明辨暗叹的呆笨脑瓜子清清楚楚得出一个话儿来:谁也不可说,谁也不得信,只能待玄北醒来。
他必须每个时辰也盯住玄北,不许人乘虚而入。
虞子矜打定主意。
从这一日起,虞子矜便一刻不离呆在玄北床榻便,但凡有人出去立马满身戒备,不言不语却叫人满心古怪,被他那双半露狠色的眼盯得发慌。
到底是帝王身旁的人,发狠起来也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派头。
有人这么说这么想,就算有心驱虞子矜也架不住他倔强,还作势要巴住玄北。
军医千嘱咐万叮咛玄北这三日极险,自然谁也不敢扰。
就是达鲁也来过几回,威逼利诱虞子矜离去不得果,又见他那副护牍模样委实与平日好欺负模样判若两人,终是骂骂咧咧离去,只是心中暗想:如玄北这般残酷暴戾之人竟有人真心相护,真是天大笑话。
而玄北再度睁眼已是三日后。
疼痛与疲软无力一同涌上来,他费力撑开眼皮,迎面而来正是他失去神志时在眼前挥之不散的那张脸。
是虞子矜。
怎么会是虞子矜?
“你怎么……” 他张口欲言,吐出沙哑声响。
“我没走。” 虞子矜隔着两步想走上来,他捕捉到玄北眼中一闪而过的柔和与惊讶。
“你走吧。”
下一刻,那张无情的薄唇里蹦出三个字来,硬生生逼得虞子矜不敢迈步。
虞子矜无辜眨眼,微微张开了嘴。他压根闹不明白为何玄北突然又翻脸。
“我不走啊。” 虞子矜慢慢挪近,一边道:“我一直和冬生姐姐一块儿……”
“你走,立刻!” 玄北加重音,闭眼仿佛不愿看他,冷酷,又无情,拒人于千里之外。
虞子矜又一次疑心这人不是玄北。否则怎会一醒来一开口就要他走?
“我不走。” 虞子矜犟x_ing子一起,伸手就握住那一只温热手掌。
“你走不走?” 玄北不耐睁眼,其中栖息着狠厉,仿若权将虞子矜看作牯夏拉。他还甩开虞子矜的手,一如不屑地丢下那只粗糙却含着真情的Cao蚱蜢。
“不走。” 虞子矜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将两只冰凉的手藏到背后相互掐着,一边道“就不走。”
玄北深深看着他,如蛇一般渗毒的冷眸。
“就算你一心留在这儿,从此也讨不到任何好处。” 他一字一字虚弱却清晰坚定,恶狠狠道:“快滚!”
快滚
这可真真是一个伤人心的词儿。
虞子矜委屈地垮下嘴角,固执摇头,“我就不走!你做什么要赶我走?我的腿生在我身上,它们不听你不怕你,我不要走就不走。”
“你真不走!?” 玄北y-in沉沉的脸如恶鬼般可怕,仿若下一刻会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吃入腹。
虞子矜糊涂了。
为何玄北要摆出这陌生的凶狠模样?为何玄北那样凶,他却不怕他,反而觉着玄北像一只孤独挣扎的悍狮,浑身是伤,仍要高傲亮出爪牙,既伤人,又伤己?
这么多日以来,他一直守在这里,吃住不离,满心满脑子是玄北安危。这一次他没有念半点儿回报,本以为玄北定会夸夸他哄哄他,不再计较他溜出去玩,然而等他的却是如此局面。
虞子矜想要抱一抱这个暴躁的玄北,又自觉万分委屈绕心头,难以言喻。
独独有一样事是不变的。
“我不走。” 他趴在床榻前,垂着眼皮子嘀咕着:“我不走就不走,冬生姐姐也唤不走,达鲁也赶不走我,我不要走,谁也没法使我走……”
虞子矜揉揉眼睛,自顾自念叨:“我的包袱里又有一个黄福包,这里有人要害你,你一点也而不知道。你光是睡,不知道有人想你死掉,也不知道我不想你死掉。一醒来还让我走,让我滚,你——”
他顿一下,吸一下鼻子,声音又低弱又沉闷道:“你不是玄北,我也不要同你一块儿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