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即意味着,二哥并不在古刹之中而是远在北疆这一件事,也已人尽皆知了。而他这月余以来煞费苦心布的局、说的谎,便也算是全都穿帮了。
所以卢世全和陈思安才会双双找上门来,先是借口调走了他身边的大夫,紧接着便是要“逼宫”了。
嘉钰不由瞥了一眼低眉立在身侧的萧蘅芜。
自二哥走了以后,他每日与卢陈二人应对周旋,为的不外乎三件事:掩护二哥的行踪;稳住卢陈二人,使张思远得以暗中追查织造局压低丝价贪没官银的真相;保住萧蘅芜这个人证的活口。
父皇派下的这三个东厂宦官里头,杨思定是个十足十的傻子,满肚子小机灵,没半点大见识,连日来没少被郡王殿下耍着乐,并不足为虑。张思远虽说如今看似被二哥绑在了一条船上,但毕竟是父皇内指的心腹。父皇的人终究是父皇的人,不是靖王府的人。何况这张思远已然二三日杳无音讯了,也不知是忠是j-ian、是死是活。
至于卢世全和陈思安……看眼神就知道,这一大一小两个阉党手上早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是绝不怕再多杀几个的。若不然,恐怕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一发觉二哥并不在古刹之中,便立刻气势汹汹带着兵马逼上门来。
卢陈二人所唯一忌惮的只有二哥,至于他这个“体弱多病,骄纵蛮横”的安康郡王,其实根本没放在眼里,嘉钰心里清楚明白。之前他所仰仗的不过是二哥的“余威”荫蔽,而今那卢世全、陈思安知晓二哥并非在古刹静养谢客而是暗度陈仓跑去了北疆,是自己故布疑阵骗了他们数十日,非但再也没有顾忌,恐怕还要恼羞成怒,随时都可能破门强入,抓了萧蘅芜去杀人灭口。
所谓“候着”,也就是做个样子罢了,是等着他自己识趣儿。
毕竟他也只不过是个随时都可能一口气接不上来的药罐子,就算当真发了病死在这破庙里,那也是保不齐的事。横竖有那突发奇想撇下病弱的四弟跑去北疆杀鞑子玩的靖王爷顶在前头,父皇真要追究起来,究竟谁倒霉可还不好说呢。
反正,二哥既然这样做了,便是从一开始就已做好了“拼命”的打算。
他这个弟弟再亲,终究没有二哥心里那个“拣尽寒枝”重要。任二哥平日里如何宠他,一旦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不过是一条可以拿出去拼的命罢了。
鼻息遽然一酸。嘉钰倔强地仰起脸,把几欲夺眶的s-hi涨全压回去,扬眉傲然笑了一下。
“眨眼天都见凉了啊。再要不了多久,西郊的枫叶就该红了罢。”他把那丝绒斗篷从萧蘅芜手里拿过来,自己随意披了,转身欲往里走。
一道人影倏地闪将出来,拜在跟前,拦住他去路。
“四殿下不必理会那两只阉狗,小人将他们挡回去便是。”
是靖王府上的右都尉玉青。
玉青与童前同样出身锦衣卫,是靖王嘉斐身边最为信任的一双护卫,堪称左膀右臂。若非有极为重要之事,嘉斐轻易是不会让他二人离开身边的。
见玉青突然出现,嘉钰那张眉目精致的脸上闪过一瞬微不可见的动摇,但很快便又消失不见了。
他原本以为玉青和童前都早被二哥派去护着那个甄贤了。却不曾想,二哥将玉青留给了他。
但这并不能叫他心里痛快多少。
这些日子玉青尽心尽力地跟随在他身边,堪称无微不至,俨然是也将他当做主人侍奉左右。可越是如此,嘉钰反而越觉得恼恨。
他心里通透得很。
二哥这样做,不过是因为愧疚罢了。因为对他有愧,所以想要补偿。偏偏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补偿。
你若当真在意我,为何一定要做这种扔下我一走了之的事呢?
你心里明明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嘉钰略低头,看一看玉青,眉眼俱凉,扯了扯唇角。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就算我二哥府上的卫军各个是以一当百的勇士,你又能敌多少只手?”
玉青埋首应得掷地有声:“小人奉命保护四殿下,就算拼死也定会护殿下周全!”
嘉钰闻言自哂,曼声道:“你是二哥的人。你要死了,二哥怨我怎么办?毕竟我又不是那个‘拣尽寒枝’的谁谁,命有那么精贵。”
这话里尖刻毫不掩饰。玉青不由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脾x_ing乖张的小郡王是什么意思,顿时一脸尴尬。“四殿下,其实王爷他——”他犹豫再三,似想解释什么。
但嘉钰却截口将他打断了。
“快别替他说好话了。用不着。”
嘉钰负气“哼”了一声,抬腿把玉青踹到一边。
“就算他心里再如何没有我,难道我还舍得心里没有他吗……”
他一手扶着门框,纤长睫羽微微颤抖着,将眸中晶莹流转遮掩得一干二净,黯然片刻,叹了一声。
“你还是保护好她吧,万一不对,就带着她先跑。反正我多活一天也都是赚的。恁大个人证要是说没就没了,坏了父皇的筹谋,那才是麻烦事儿大了。何况,”他眸光骤然一暗,隐隐却似有锋利寒光异军突起,“我倒是也很期待,司礼监和织造局究竟有多大的胆子,是不是真就敢让我死在这里。”
言罢,他便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兀自进屋去了,留下玉青与萧蘅芜两个,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只得哑然相顾。
嘉钰径直上了外殿,一眼瞧见卢世全和陈思安两个。
卢世全老成得很,坐在椅子上悠闲吃着茶,眉目间尽是气定神闲。相比之下,陈思安就没有这么沉得住气了,背着手不断在殿内来回踱着步子,发现嘉钰来了,立刻就上前了几步,咧嘴作揖:“四殿下可叫小人好等啊。”
“那可真对不住陈公了。”嘉钰忍不住嘴角微微一抽。
这阉人话说得y-in阳怪气的,放在往常安康郡王是决不能忍的。但今时不比往昔,自己的x_ing命恐怕已捏在这两个阉党手里,万万不是赌气的时候。
死倒没有什么可怕的,想他这一身娘胎里带出的病,随时说不好都是会死的,可死了,他就再也见不着二哥,再也不能陪伴二哥左右了。若是没有他在了,二哥可怎么办呢?那个甄贤,瞧瞧那x_ing子上来了甩手一走就是七年的德x_ing,迟早要把二哥气出个好歹。
嘉钰不由在心底叹息一声,略低下头,向卢陈二人行了个礼,待在上位坐稳了,才哑声开口:“小王这病是老毛病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的,二位不必如此费心,隔三差五就来探视一番。”
他把二人上门推作探病。
卢世全闻之端着茶杯低笑一声。“小王爷,客气了。您是万岁的龙子,我们做奴婢的怎么敢怠慢。万一不留神出了什么好歹,万岁震怒怪罪下来,小人们如何担待得起?何况——”说到此处,他缓缓抬起满是褶皱的眼皮,又似笑非笑看了嘉钰一眼,“今日来拜见小王爷,可还有件别的要紧事。”
一番话说得看似恭敬,却句句唤一声“小王爷”,无非是要给他这个被掐住了脖子的皇子提个醒,此刻在这江南织造局的地头上,谁是“大”的不可说,但他这个安康郡王一定是“小”的。
嘉钰心下一阵阵冷笑,面上又不能发作呛声回去,只得耐着x_ing子扯起唇角,“有什么要紧事敢劳动卢公大驾亲自前来?”
卢世全“呵呵”放下茶杯,“这阵子织造局查对今年的账目,竟然短了不少银子,追查到昨日,却发现着落在了一个绣娘身上。偏巧这绣娘前阵子被小王爷讨要去伺候了。可您瞧上的人,老奴怎么敢随便动呢。迫不得已,只好来问王爷一声,能不能容老奴把这个萧绣娘带回去查问一番?毕竟,织造局的银子,可都是万岁的——”
话音未落,他又抬起那双老狐狸眼,意味深长地紧紧盯住嘉钰。
嘉钰怒极反笑,几乎要把指甲掐进掌心里去。
这老阉奴可是给他扣了好大的罪名!他要的人动了父皇的银子。原来父皇命人暗查织造局,最后是要查到他四皇子嘉钰身上来的。果然织造局、司礼监当真权势滔天目中无人。这何止是打他这个皇子郡王的脸?分明是连父皇的脸也一并打了!
“小王自幼身子弱,时常听不清声音。卢公方才说的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来?”嘉钰沉着脸,唇角溢出的冷笑已然遮掩不住。
卢世全只依旧“呵呵”得不说话。另一边陈思安却已按捺不住,抢上前来“哼”了一声,“四殿下,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你还是把那姓萧的贱婢交出来吧。你虽是皇子,司礼监却是万岁身边的人,你何必想不开要和司礼监作对呢?”他言语粗暴直白,脸上已现了凶光,将手中一只金铃一摇,应声已有十余名褐衣带刀的武人冲进殿来,赫然全是东厂番子。
几乎同时,玉青也从内殿迎上来,领着那二十余名靖王府卫涌身护在了嘉钰面前。
“陈思安,你这阉奴敢对郡王殿下不敬?”玉青大喝一声,怒目瞪住那宦官。
“骂得好!”卢世全竟也跟着大笑。他站起身,抚掌时的动作因为老迈已有些轻微的颤抖,但唇角冷笑眼中精光却全然不似一个垂垂老奴,而是久经沙场的凶兽。
“老奴的这个侄儿蠢钝无比,竟敢在殿下面前大呼小叫,实在该死,老奴这就罚他。”他眼中似有血光一闪,杀机陡现。
嘉钰心尖一颤,突道不好,却连一个“慢”字都未能喊出口。
只见刀光耀起,银白刀刃已正正从陈思安后心穿刺过来。刀尖上的血淌在地上,发出一连串微不可闻的“滴答”声。而刀柄却正握在陈思安身后那名东厂番子手里。